来俊臣放下材料,如炬目光严厉地瞪着朱小桃。朱小桃陡然心惊,佝偻的背弯成一张弓,瘦小身子像受惊的刺猬哆嗦着缩成一团。
你从看守所出来,一直在申诉?
来俊臣硬梆梆的话掷地有声,不仅对朱小桃产生巨大压力,也让郑亦梵心理不适。他想提醒来俊臣,私下场合没必要那么严肃,碰到来俊臣铁板般寒光袭人的脸,不觉有些意外:难道是故意做给我看吗?我问了一些家常锁事,引起他的反感?
进入司法机关,郑亦梵觉察到一种现象,里面存在着思想和人文情怀明显不同的两类人。在履行司法职责,提升办案能力和水平大方向上,大家目标一致。在司法理念上,老一辈司法人观念倾向于维护法律威严,体现法律人铁一般意志,维护国家机关形象,通过维护国家机关秩序与尊严,来维护个人权利和利益。年轻一代希望在冰冷的法律架构中,融入现代人文理念,让司法程序合法,执法更文明,在现代法律理念和人道主义人文精神感召下,维护人作为社会主体的权利及地位。或许执法理念上的显著差别,让来俊臣觉得郑亦梵太过于人情化,竟然关心朱小桃生活问题,不符合检察官身份,于是他要亲自讯问,给郑亦梵示范,以矫枉过正。
是的。朱小桃避开来俊臣严厉逼视,战战栗栗地说,我,我被停发了工资,老周被开除,亲戚断绝往来,我和儿子失去了生活来源,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从绝望中寻找希望,我没犯什么错,当然要申诉,尽最大可能争取光明前途,争取生存希望,赢得做人尊严。
倾听她愤怒的陈述,郑亦梵异常心痛。难道法律还实行株连吗?这就是受贿官员家属所拥有的生活?他不禁产生怀疑。周至光真要利用职权受贿获利,家里高屋亮瓦,物质充足,妻儿还会为生活发愁吗?
周至光这样的家庭应当小有积蓄,失去工作仍然等同失去生活依靠,没有任何生存保障。平时从事的这份工作就是全部身家性命、一生幸福保障,一旦失去这份保障,全家陷于绝境。唯因如此,谁都不敢轻易冒险丢掉这份生活及幸福保障,使得工作形同卖身契,需将全部心思精力甚至一生命运都捆绑其上,同荣共辱。失去工作就失去生活来源,等于身家性命受到威胁,不唯朱小桃,任何人都得小心翼翼,失去了当然要拼死力争。这是考虑长远生存之计的唯一要害和根本。
你申诉,政府就处理了?
一位上访者说,申诉等同于翻越高山大海,哪能那么容易?朱小桃轻声苦笑,我遭遇非常吊诡的事,向上投递的申诉材料,最后都落到对我做出开除决定的机关领导手里,要他们纠正错误,掸自己耳光,怎么可能?不利用权力打击报复,就阿弥陀佛了。
在金字塔形组织结构中,上层依靠基层,必然信任基层,注定这类荒唐事经常发生。不信任基层组织,上层会因为缺乏支撑而动摇。面对这种逻辑悖论,郑亦梵也觉得无解。他悄悄瞟了来俊臣一眼,猜测他作何感想。
你的申诉怎么成功了?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要上访、不断上访的理由。朱小桃诡秘地眨着小眼睛,他们不愿意纠错,省纪委书记签了一个字,说丈夫的事是丈夫的事,现代社会不能搞株连,不要牵涉女人。就这么几个字,他们乖乖办了,官员先前说的什么制度纪律法律,通通都是放屁。
来俊臣长脸往下拉成一张马脸:请你放尊重点,这是组织决定。
来俊臣响亮声音若在耳边炸响,把郑亦梵吓了一跳。郑亦梵认为朱小桃道出了实情,以上级领导签字意见为处置依据的上访制度,和封建时代敲鸣冤鼓、进京告状有什么区别?领导并不了解具体案情,却获得最终裁决权,体现的是人治社会惯性而非法治社会思想精髓。
朱小桃被吓住了,绷紧脸敛起笑容,幽幽然一声叹息,可能领导是担心我生活没有着落,同情我。
不能把好心看成狗屎蛋。来俊臣说,制度是制度,法律是法律,领导的同情心是同情心,严刑峻法之下还讲同情心呢,何况以人为本的现代社会呢?
朱小桃母鸡啄米似的忙不迭点头,嗯呐,嗯呐,感谢领导感谢政府。
朱小桃的回答,郑亦梵觉得滑稽。人适应环境而生存,你想要什么的对象,就可调教出什么样的对象,但是你所看到对象的样子,并不是生活中真实影像。朱小桃的话验证了郑亦梵的想法。
我的事是解决了,老周冤情还没有洗白,我还得为他奔跑。
案情摆在那里呢,来俊臣说,据调查是你接受的贿赂。
不。朱小桃嘴里吐出这个字,有一种绝决的冷峻,令人为之一震。我没有参与老周的任何事,我也没有接受任何贿赂,申诉材料写得明明白白。
郑亦梵油然生敬意。
来俊臣不便直接面对这个问题,转弯抹角地问,你认识在市委大院门口开批发的四川老板杨丽丽吗?
切。朱小桃苦笑说,我在学校带两个班,当班主任,事情忙不赢,哪有空去认识什么精明的川老板川耗子?
来俊臣与郑亦梵对视一眼。他们知道朱小桃说的是实话。通过前期外围调查,得知朱小桃敬业,人缘好,受学生尊敬和爱戴。说她陷于受贿案,几乎没人相信,认为受到了冤枉。推测是不是有人陷害周至光,嫁祸于她。
来俊臣冷冷地问,没有受贿,你为什么承认?
切。朱小桃喷涕一笑,眼里跳出豆大的泪,泪滴落在郑亦梵手背,冰凉如丝。鉴于当时的特殊情况,我想你也明白。。。。。。她眉头皱成一团,如鲠在喉,说不下去了。
郑亦梵后背阵阵发寒。
来俊臣阴了一会,问,你有四川女老板的地址或者电话吗?
切,上面不是写了吗,是哪个鬼老二我都不知道,哪来的地址电话?
话说到这份上,再问下去已没有什么意义,两人站起身准备离开。来俊臣问,你还去上访吗?
去,不还老周清白,我决不罢休。朱小桃绝决态度令人震惊。
郑亦梵走到上访对象布控点,向杨达光表达了感谢。回到车上,两人有那么一会儿静静地坐着,沉思不语。事情调查到这一步,似乎一切已经明了,再走下去将陷入重重疑雾。
她真是蒙受不白之冤吗?假如真是蒙受不白之冤,把一桩简单的受贿赂复杂化,背后又是什么人操控着这一切,使案件走向了预先设定的方向?
关键要找到神秘消失的当事人。来俊臣望着窗外抛出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