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这种概观究竟基于何种标准呢?是那个时代天才的思维,还是伟大人物的思维?都不是!后来人为这个时代下定义的基准,就是我们和剑道部的那些人一种无意识的共同点,亦即我们所具有的最通俗的一般性信仰。所谓时代,永远被置于一种愚昧的信仰之下而加以概括。”
清显不知道本多究竟想说些什么。但听着听着,他的心中也渐渐萌生了一种思想的幼芽。
教室的二层楼窗户里,已经闪现出几个学生的脑袋。其他教室紧闭的窗玻璃上,反射着耀眼的朝阳,同蓝天相辉映。这早晨的校园,清显想起昨天落雪的早晨,两相比较,感到自己眼下已身不由己,由那种官能的黑暗的动摇中,被拖回明丽、雪白而富有理性的校园中来了。
“你是说,这就是历史吗?”一旦讨论起来,比起本多,清显觉得自己说的话十分幼稚,因而感到懊悔,但是他也想同本多共同思考这个问题。“你的意思是说,不论我们想些什么,希望什么或感觉什么,历史都不会按照我们的意愿行动,对吗?”
“是啊,西方人动辄以为,是拿破仑的意志推动着历史,就像你的祖父们的意志,创造了明治维新一样。
“但是,果然是这样吗?历史有过一次是按照人们的意志发展的吗?每逢一看到你,我总是这样想。你既不是伟人,又不是天才。然而,这就是你的一大特色。你还完全缺乏意志这个东西。而且,一想到这样的你和历史的关系,我就会产生一种非比寻常的兴趣。”
“你在讽刺我吗?”
“不,不是讽刺,我在考虑安全的无意志的历史参与这个问题。例如,我具有这样的意志……”
“你的确是有的啊。”
“这也权当是具有改变历史的意志,我将花费我的一生,付出我的全部精力和全部财产,努力按照自己的意志扭转历史的进程。同时,获得可以实现这一目的的地位和权力,而且已经掌握在手。尽管如此,历史也不一定按照我所喜欢的样子发展下去。
“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后,历史也许很快就会采取同我全然没有关系的真正的梦幻、理想和意志的姿态,说不定这正是一百年前,二百年前我所梦想的形式呢,就像我的眼睛,带着一种任其想象的美,微笑着冷然地俯视着我,嘲笑我的意志一般。
人们或许会说,这就是所谓历史。”
“这不正是机遇吗?到那时,好容易时机成熟了,不是吗?不要说百年,即使三十年或五十年,这种事儿也往往会发生。此外,当历史采取这种形式的时候,也许你的意志一度死亡,然后那变成潜在的看不见的细丝,援助历史取得如此的成就。假如你一次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享受生命,即便等上数万年,历史也不会采取那样的形式。”
清显仿佛处于毫无亲密感的抽象语言冷酷的森林中,感到自己的身子微微发热,他知道这种兴奋都是受到本多的影响。这对于他来讲,永远是一种并非发自内心的欢愉,可是一旦遥望着落在积雪花圃上的枯树长长的阴影,还有那充满明朗的滴水声的银白的领域,他感到哪怕本多直接看出了自己沉浸于昨日温暖而幸福的回忆,他清显也会像白雪一样,欣欣然果断地采取无视的态度。校舍屋顶上铺席大的积雪滑落下来,闪现出湿漉漉的黝黑的屋瓦。
“而且,那时候,”本多继续说下去,“百年后,要是历史采取我所想象的形态,你还会将此称作什么‘成就’吗?”
“那肯定是一种成就。”
“谁的成就?”
“你的意志的成就。”
“开什么玩笑!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刚才说了,已经和我毫无关系。”
“那么,你不认为那是历史意志的成就吗?”
“历史有意志吗?将历史拟人化总是危险的。照我的想法,同我的所谓意志毫无关系。因此,这种绝非产生于某种意志的结果,也决不可以称作‘成就’。其证据是,历史所假设的成就,在下一瞬间早已开始崩溃。
“历史一直在崩溃,又是为了准备下一个徒然的结晶。历史的形成和崩溃,似乎只具有同样的意义。
“我对这件事十分清楚。虽说清楚,但我和你不同,不能不做个有意志的人。说是意志,有时也可能是我的被强加在身上的性格的一部分。尽管谁都无法说得准确,然而,人的意志本质上可以说是‘企图关联历史的意志’。但我不是说,这就是‘关联历史的意志’。意志关联历史,几乎是不可能的,仅仅是‘企图关联’。这同时又是一切意志所具有的宿命,虽然很明显,意志并不想承认一切宿命。
“但是,用长远的目光看,所有人的意志都会受到挫折。人类的常规就是不能随心所欲。逢到这种时候,西洋人作何考虑呢?他们认为:‘我的意志就是意志,失败是偶然的。’所谓偶然,就是排除一切因果规律,自由意志所能承认的惟一的不合目的性。
“所以说嘛,西洋的意志哲学,必须承认‘偶然’才能成立。所谓偶然,就是意志的最后避难所,一笔赌注的胜负……没有这个,西洋人就无法说明意志反复的挫折和失败。这种偶然,这笔赌注,我以为就是西洋的神的本质。意志哲学最后的避难所,如果是偶然之神,同时也只能是偶然之神,才能鼓舞人们的意志。
“但是,假如偶然这东西全被否定了,又怎么办呢?任何胜利、任何失败之中,完全没有偶然的用武之地,又怎么办呢?要是这样,一切自由意志的避难所都没有了。偶然不存在的地方,意志就会失掉支撑自己本体的支柱。
“看看这种场面就知道了。
“这里是白昼的广场,意志独自站立。它装出似乎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而站立,而且自己也产生了这样的错觉。阳光如雨,没有草木,在这巨大的广场里,它所具有的只有它自己。
“此时,万里无云的天空,传来隆隆的轰鸣声。
“‘偶然死了。偶然这个东西没有了。意志啊,今后你将永远失去自己的辩护者。’
“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意志的本体开始颓废、融化了。肉在腐烂、脱落,眼看着露出了骨头,流出透明的浆液。就连那骨头也在变软和溶解了。虽然意志极力用两脚站稳大地,但这种努力不起任何作用。
“充满白光的天空,响起恐怖的声音,裂开了,必然之神从裂缝里露出脸孔,正是在这种时候……
“——不管怎样,我都一味想像着,看到必然之神的面孔,就只能感到恐怖和可憎。这肯定来自于我的意志性格的软弱。然而,如果一次偶然也没有,意志也将变得毫无意义,历史不过是一把隐含着因果规律的大锁上的铁锈,与历史有关的东西,只能起到惟一光辉的、永远不变的美丽粒子似的无意志的作用,人们存在的意义也就在这里。
“你哪里懂得这个,你不会相信那样的哲学。比起自己的美貌、易变的感情、个性和性格,你只朦胧地相信无性格,是不是这样?”
清显一时难以回答,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只是无奈地微笑着。
“对我来说,这是个最大的谜。”
本多流露出近乎滑稽的真挚的叹息,这叹息在旭日里化作白色的气息飘荡着,在清显眼里,看上去仿佛汇成一种朋友对自己关心的依稀可见的形态。于是,他心中暗暗泛起强烈的幸福感。
这时,上课的钟声响了,两个青年站起身子。二楼上有人将窗台上的积雪搦成一团,抛向两人的脚边,溅起一片闪光的飞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