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老太太的意思,这过年就是要一大家子聚在一块儿才有趣儿。因此把些旁系支系全都叫了来。厅堂里,有三个和老太太年纪相仿的老人家,更有无数年轻媳妇姑娘们,苏卿霜都不识得。但论辈分,姜家能越过她去的也少,便安安心心跟在老祖宗身旁,只和颜微笑而已。
里头妇孺开了四桌,隔着一扇绣屏,男人们开了两桌。大老爷垂首绕过屏风,请老太太去外间受子孙们的礼。老太太便笑道:
“你们先顽一会子,我去瞧瞧他们。我若不去,他们连席都不敢开呢。”
众人皆笑,口称“极是”。一时贾母去了,里间女眷们各自安席,互相搂着说话。苏卿霜素与这些人没什么来往,若莹又被几个小姑娘拉住,秘密私语,见她们面上绯红,便知是在说若莹和定海侯家的亲事。
苏卿霜冷眼看她们热闹,心中一片孤冷。她与姜家,从来都是格格不入的。
葛氏在这种场面中尤其吃得开,一群媳妇围着她说笑。倪氏也不差,婉转奉承的人不在少数。苏卿霜作为后起之秀,自然也有人讨好,只是她懒得敷衍,人家见她没意思,一个两个的也就走了。
老太太留在外间吃酒,传命让她们自便。苏卿霜白天吃了太多栗子,嘴里发甜,自然没有胃口,吃不几口就饱了。
这屋内红烛高烧,笑语不绝,吵得苏卿霜脑袋发晕。她便悄悄起身,扶着冬菊出去透透风。
倪氏余光瞥见,心想这苏卿霜怎么这么不识相,一大家子都在这儿,她倒出去了。转念一想又不对,按苏卿霜的性子,即便心里再不喜欢,表面上还是春风和煦的。今日实在有些反常。
于是向丫鬟烟霞使个眼色,烟霞会意,一扭身出去了。
苏卿霜向外行了数步,吩咐冬菊道:“你在这里守着,什么时候老太太叫我了,你就去南院厅堂寻我。若问起来,只说我身子不舒服,出去透风。”
冬菊领命。于是苏卿霜一个人往南院去。
烟霞赶紧跟上。
此刻,三房也才开席不久,因有些下人留在家里不回来,只开了三桌。苏卿霜远远就听见笑语声,不禁也动了动唇。
下人们见苏卿霜来了,都起身行礼。采芹采荇忙放下手中筷子,上去搀扶,“夫人怎么一个人?冬菊呢?”
“我把她留那儿了。”苏卿霜笑着拍拍她们的手,“不用管我,你们吃。”
采芹忙把自己的凳子让给苏卿霜坐,自己重新搬一张。采荇问:“夫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那里的菜不合胃口,既如此,跟我们一道吃些。”
苏卿霜摇头,眼神与高冠云对上,一笑道:“实在不必,是我白天吃多了东西,你们别忙。”
主母在这儿,下人们难免拘束。因此苏卿霜只略待了一会子,打算去看看院子里的红梅。
梅之贵,最在“清瘦孤标”四字上。眼下寒风瑟瑟,花开的不多,只有数点梅花,寂静清幽,暗香浮动。正巧合了苏卿霜的心意,紧了紧斗篷,往花林身处去,偶然驻足,捧花深嗅。天空竟簌簌下起雪来,红梅映雪,苏卿霜立在花树中央,渐渐看得痴了。
远处亦有人被美景吸引,只不过,他眼中并非梅雪,而是立在梅雪中的人。
月白斗篷,乌云发髻,白皙清艳的面庞,黝黑寂静的眸子。他的心跳的很快。
他已经爱了她这么多年,凭什么?凭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抢去?她应该是他的,从她第一次对他笑开始,那张稚嫩懵懂的面庞,跟在他后面唤他“哥哥”。
哥哥。
他的心一颤。
当初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在路边乞讨。他穿着破烂的衣服,每日看着太阳升起、下落,他从不会殷勤的走到人跟前求食,只会在人家给他钱的时候,安静的颔一颔首,因此他的收入颇微,甚至不足以填饱肚子。
他的生命里只有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小女孩走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看了半晌。他窘的满面绯红,在这个浑身锦缎包裹的女孩儿面前,自惭形秽。
她说:“大哥哥,你真好看。”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他好看。
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孩儿将他带回了苏家,当时苏家还很兴旺,在越州都是数一数二的富商。他洗尽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棉衣,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开始和苏家的学徒们一块上课。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尊严。
他原本的名字并不好听,因此女孩儿只喊他哥哥。她那样天真那样稚嫩,待所有人都一样好。她会对他笑,也同样会对别人笑。但只会叫他一个人“哥哥”。
他知道,她还很小,还有好几年才可以嫁人。如果他赢得了苏老爷的赏识,是很有可能娶她的。
因此他很用功、很努力,挤出微薄的薪水给老爷送礼,老爷亦很看重他,很快让他做了掌柜。而她呢,过了十一岁,老爷便不许她再与外男来往。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娶她的吧。她会成为他的妻,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会一辈子待她好,宠着她、骄纵她,让她永远是那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直到那天,她被抬进姜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