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话说出的那一刻,除了已先接到刘协抉择之意的乔琰之外,其他人都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什么幻听。
把玉玺交托给大司马是什么意思?
在刘协的语气和神情中,在场之人不会有任何一个看不出来其中的潜在含义。
倘若刘协只是觉得,他面上有伤,又曾经作为董卓挟持之下的傀儡,就算是刘虞当真已经在治理天下中有心无力,这个接替的人选也不应当是他,故而这个作为天子信物的传国玉玺应该先由辅政的乔琰代为保管,他所说的绝不会是这样的话。
至多也就是先将传国玉玺送还给刘虞,倘若刘虞有退位之后重新选择天子继承人的想法,便由刘协这位原本可以登基的存在作为见证,先将玉玺保管在乔琰的手中而已。
但此刻……
此刻刘协的这句话,却分明是要将这大汉江山寄托在那枚传国玉玺之中,一并交托到乔琰的手里了!
数年消失不见,却突然在这朝堂之上发出这样一句惊人的说辞,要不是他们面前的玉玺乃是真品,刘协的身份已经由黄琬、杨瓒、杨修等人做出了确认,在刘协的神态中他们一点也没看出被人威逼利诱的样子,就连乔琰的目光中都潜藏着几分愕然,他们几乎要以为,这是乔琰和刘协联手表演出的一番戏码,用以对此前的内宫行刺做出个回应报复。
可这显然不是报复。
若只是个试探性的威胁,即便是当年最为嚣张跋扈的外戚,也没有将自己给托高到那天子位置上的,只因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取祸之道。
乔琰绝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在刘虞已经将刘扬诛杀,又给自己下达了那罪己诏的时候,乔琰从华阴回返长安便是接纳了这个顺坡下驴的梯子,和刘虞重新回到君臣和睦的状态。
她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做出这样一个额外的行动,让自己反而被置于火架上了!
果然下一刻在场众人便听到刘虞朝着刘协问道:“董侯何出此言呐?”
因病体憔悴的缘故,刘虞无法发出什么太大的声音,但当这句话从天子口中发出的时候,其中的质询之意依然清楚地传达了出来。
刘协本该是这大汉天子的人选,就算不是,他也是这刘姓宗室的一员,他凭什么毫无一点征兆地便发出了这样的言论!
大汉江山的创立和二百年前的光武中兴何其不易,就算这传国玉玺乃是自秦传汉,本身便有着上承下继的意味在,他也绝不能毫不顾忌大汉颜面和尊严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观望多时?
观望十年二十年也不是他说出这等不负责任言语的缘由。
可面对着刘虞从这近距离下投来的目光,面对着周遭汇聚在他身上的视线,刘协只是感知着自己手中那份玉玺的重量,并未有任何的惶惑和迟疑,开口回道:“为何会有这样的言语——”
“你们曾经从一个普通百姓的视角看过这天下吗?”
在场之人里能对这个问题回答出一个“是”字的,只怕用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若是被乔琰调到洛阳协助农事的秦俞还在这里,或许还能多出一人,但此时却也不过是大司农程昱和其属官籍田令田畴等人而已。
即便有弘文馆的选贤举士,有乔琰通过了乐平月报和印刷书籍做出的启蒙行动,这世上能在方今时候便学业有成的,绝大多数还是原本就有士族背景的子弟。
要说这些人能从一个普通百姓的视角去看待天下事,着实有些不容易。
光是“普通百姓”每日的花销,就足以让其中的大半打退堂鼓。
“我看过。”刘协一字一顿地将这话说了出来,并未给人以从中插话的机会。
在他身上穿着的,不是他昔日身为皇子、天子所穿的锦衣罗绮,而是一身寻常的布衣,顶多就是因为乔琰在洛阳地界上的棉衣低价兜售,加之此时还是天寒未褪的时节,才让刘协的布衣之中还有一件棉花夹袄。
这让他在此刻说出这“我看过”三字的时候,显得无比真诚且坦荡。
他也已经紧接着说了下去。
他看过,甚至是曾经以樵夫渔民这样的身份,作为益州地界上最寻常不过的一员,作为前往洛阳的民众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来亲身体验过。
就算那不是万千民众中最为苦难的一个,可当他以这样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站定在朝堂上的时候,面对着这些长安城中只食俸禄的大臣,他却有着一番据理力争的底气。
“我曾经因为在一碗白粥之中能多窝上一个蛋便觉得今日的饮食极好,能有肉食垫肚,干活都能有更多的体力,更多的时候,粟米才是填塞肚肠的东西,最多再加上山中的野菜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