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寒走过去,隔着屏风,能隐隐约约看见沈樾的身形。
沈樾又说:“屏风上搭着我的衣裳,里衣的绳结挂着一枚令牌。小师叔,你把令牌取出来。”
祝枕寒依言将他的衣裳取下来,解开里衣的绳结,一枚沉甸甸的令牌落入掌中。他垂眼望去,一瞬间觉得手中镌刻着“甲等镖师”的令牌不是一件普通的死物,它是西平郡的冰冷苍凉,是遗失的那两年时光,也是沈樾离开落雁门时,不曾回头看的那一眼。
他记得沈樾对他说过,如何才能成为甲等镖师。非抱着死志的人不可。
他也记得沈樾对他说过,他的长兄正是死于送镖途中,所以他不会成为镖师。
想到这里时,回忆翻涌上心头,祝枕寒看着手中的令牌,甚至觉得它冷得刺骨了。
“我这些年,不是没有打听过你的消息,却未曾听过此事。”
声音暗哑得不像他,祝枕寒想,尾音也颤得不像话,嘴唇触碰时都觉得刺痛。
“因为我早已与沈家断绝了来往。”沈樾轻描淡写地说,倘若他语气悲痛几分,祝枕寒或许都会觉得宽慰,然而他说的是这样轻松,仿佛他早就独自捱过了那段漫长的时间,所以也不渴求迟来的关切,“我行镖时,用的并非本名,而是‘青庄’这个名字。”
青庄。
祝枕寒想起,受师门所托,他与池融、宋尽一同下山,临安城中有一个茶楼,他们路过时会在此地歇歇脚,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那日的天气他不记得了,也不记得那日的说书先生是谁,他向来不关心这些,甚至没有仔细听,只记得他说了个“青庄”。
池融说:“青庄是鸟呢。”
他望着窗外湖泊,风动柳梢。听到池融说鸟,就真的以为讲的是鸟。
宋尽笑了一下,接道:“或许是想如鸟一般自在轻盈,不受拘束吧。”
这时候想起当时情景,祝枕寒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怅惘。
他无意间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并不在意,却未曾想是他一直想要追寻的。
祝枕寒握着令牌的手逐渐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却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沾着未干的水迹,是湿漉漉的温热,落在他手上,落在令牌上,将金色的刻字轻轻地遮住了。
他抬眼看去。
沈樾披着一件衣服,拢着腰封,浑身都还是湿的,发间的水沿着脖颈的沟壑跌进衣襟缝隙间,濡湿了布料,隐约透出肌肤的颜色,还有。。。。。。伤痕。无数条斑驳的伤痕,即使伤口愈合仍留下了痕迹,宛如扭曲生长的荆棘,将面前的人无情地拆分成几段。
是的,甲等镖师,身上不可能没有伤。
只是他藏得很好,天气热的时候还披着薄纱,就假装依然是那个矜贵的小少爷。
“小师叔,你看着我。”沈樾捧住祝枕寒的脸,让他抬头和自己对视。
“我这两年,都在西平郡,没回过临安,也没回过商都,直到不久前得知落雁门的境况,方才归来。”眼前的小少爷,显得很陌生。他的眼神是很安静的,其中多了很多祝枕寒以前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他这才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打量起沈樾,发觉他的面庞已经褪去了稚嫩,他依旧是少年,却不是那个少年,不是出鞘的剑,而是藏锋的剑。
在落雁门,见到沈樾时,祝枕寒甚至还觉得他脸颊上的肉更明显,笑起来时酒窝也陷更深了,如今一想,沈樾在西平郡呆过两年,这段时间与自己同食,也并未见他的胃口好到哪里去,再回头看时,也就猜到那都是沈樾刻意作出来要让他瞧见的模样罢了。
祝枕寒喉咙干涩,慢慢问道:“你师姐,师父。。。。。。掌门,他们知晓吗?”
“师姐有所耳闻,但我说得不多,只是略略一提。”沈樾说道,“小师叔,你应该能够理解,我不愿让他们知晓我这两年过得并不好,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他们忧虑。”
他忽然停住话头,像是无言似的失笑:“你别替我难过啊。”
祝枕寒压抑着情绪,摇了摇头。
沈樾指腹掠过他眼下朱砂,说:“我原先想过,小师叔你眼下抹朱砂,倘若红了眼眶,旁人恐怕是瞧不出来的。如今亲眼看到了,才知道当时的胡思乱想果真是错的。”
他风清云朗的小师叔,皑皑似山间雪,向来冷静自持,竟有一天也会红了眼眶。
如果谁要是这样说,沈樾是不信的,可眼前的祝枕寒,眼睛分明蒙着一层薄雾,如同泅着一场突如其来的迷蒙山雨,湿漉漉的,眼角泛红,像是一闭眼,就要降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