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差点魂魄都从皮囊里跳出来——就是说,之前他就像一块白色的大理石一样安静地坐着——就在他发现西尔维娅,并且还有他自己的继承人,想要把格罗比连家具一起租出去的时候。他视线越过西尔维娅的第一封信,对马克说:“你不会同意吧?”马克一听就了解了他苍白的脸庞和突出的眼睛背后的痛苦……他的鼻孔周围全都发白了——这就是征兆!
而这就是这么久以来他最近乎恳求自己的一次了——要是连休战日他借钱那次也算恳求的话。但是马克觉得那不能算是自己得了一分。在他们的比赛里谁都没有真正地得过一分。也许永远谁都不会得分。不管别人怎么诋毁他们,他们两个绝对都是坚强的北方男人。
不,当克里斯托弗前天说“你不会同意他们租出去吧?”时,不能算他得了一分。克里斯托弗很痛苦,但是他并没有请求马克不要同意把格罗比租出去。他只是在询问马克准备让那个老地方堕落到什么程度。马克已经非常清楚地让他知道,就算格罗比被拆光,然后在原地盖一幢陶土砖酒店,他都不会动一动手指。而相反,克里斯托弗只要动一动手指,即使是储藏室院子里铺的鹅卵石缝里长出来的一片草叶都不会有人去碰……但是,按照他们比赛的规则,谁都不能下命令,谁都不能。马克对克里斯托弗说:“格罗比是你的!”克里斯托弗对马克说:“格罗比是你的!”都是一副好脾气又冷静的样子。所以,那个老地方多半会变成废墟,或者西尔维娅会用它来开个妓院……这是个不错的笑话!一个不错的冷酷的约克郡笑话!
无法知晓他们俩谁更痛苦。克里斯托弗,是的,他的心碎了,因为大宅受难了——但是,该死,难道马克他自己不也是因为克里斯托弗拒绝从他手里把大宅接过去而心碎了吗?不可能知道谁更痛苦!
是的,他混账的心在休战日的早上碎掉了——在那天早上和隔天早上之间。是的,就在克里斯托弗连着三个星期夜复一夜给他朗读博斯韦尔之后,那也算是在比赛?如果你没有原谅你哥哥,不睡觉也算是在比赛吗?哦,不用说,那是在比赛。如果你的哥哥用那种该死的方式让你失望了的话,你才不会原谅你哥哥……自然,如果你让他知道你相信他是靠他老婆不道德的收入为生,这肯定算是用令人作呕的——令人作呕的——方法让一个人失望……马克就是这么对待克里斯托弗的。这的确是不可原谅的。同样,你也只能在他给你的伤害划定的界限之内伤害你的哥哥: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除了在他给你的伤害划定的界限内,你会温柔得像一条该死的虫子一样照顾他——前提是他给你的伤害划定的界限不会阻止你这么做。
因为,很明显,克里斯托弗能为他哥哥的健康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接受格罗比的管理权——但是,就算他的哥哥死了,他自己死了,他也不会这么做。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非常残酷的事情。在读博斯韦尔的时候,这两兄弟变得亲密无间,亲密得令人惊讶——而且还令人惊讶的一致。如果他们中有一个对本内特·兰顿[199]作了什么评价,他说的就正是另外一个嘴边想说的。现在,有些蠢货管这叫心灵感应——一种温暖、舒畅的感觉,夜深时分,你眼前的灯光被遮住了,那个声音在伦敦城等待投下的炸弹引爆的沉寂中一直响下去。好吧,马克接受了克里斯托弗的断言,同意自己是个十八世纪的家伙,不过,在他想告诉克里斯托弗他更老派的时候,他被抢先了——他就是个类似十七世纪英国国教徒的家伙,就应该胳膊下面夹着一本希腊文《圣经》在树林里散步。而且,说真的,他还有容身的空间!这片土地没有变化,在耕地旁边还是有密密的山毛榉树聚成林,乌鸦还是在犁铧朝它们犁来的时候懒懒地飞起。这片土地没有变化,好吧,连人都没有变,还有克里斯托弗……只是,时代……它变了,那些乌鸦,还有耕地,还有山毛榉树林,还有克里斯托弗,都还在这里。但是时代的思想框架不在了,尽管太阳升起,照耀在犁过的地上,直到它在树篱的背后落下,然后,犁地的人走开去酒馆;然后,月亮再做一遍同样的事情。但是,在它们的旅程中,它们不会——不论是太阳,还是月亮——看到任何像克里斯托弗的人。永远不会。它们还不如指望能看到一头乳齿象[200]。而他,马克,他自己也是个老派的老糊涂。这没什么。就连加略人犹大[201]也是个老派的蠢蛋,在过去的某个时候!
但是,克里斯托弗让那种亲密发展起来的同时又坚持不肯原谅,这几乎就是到了不守比赛规矩的边缘了,还不是彻底地不守规矩,但也快了。难道马克没有做出过和解的试探吗?难道他没有让过步吗?难道他娶玛丽·莱奥尼这件事不就是对克里斯托弗的一种让步吗?难道克里斯托弗——如果把真相挑明了——想要马克娶玛丽·莱奥尼,不就是因为他,克里斯托弗,想娶瓦伦汀·温诺普但又不可能吗?如果把真相挑明了……不管怎么样,他那是在向克里斯托弗让步,本来他也算是个牧师一样的人。但是如果他自己不准备让步,克里斯托弗怎么能够强迫——通过心灵感应驱使——马克做出这个让步呢?当那个可怜的家伙已经因为他日复一日地监督清洗旧罐头盒子的军队工作而疲惫不堪的时候,如果他真的打算当个倒霉的旧家具商拒绝接受格罗比,他又怎么能够强迫他,马克,接受他那心不在焉的女人一样的照料?因为,以他的灵魂起誓,直到休战日那天早上,马克还只是把克里斯托弗讲的沙茨魏勒先生的故事当成是个好脾气、恐怖的威胁而已——一种试图摆出威胁姿态的假动作。
好吧,也许这是公平的。如果克里斯托弗觉得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但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残酷打击……本来就是,他几乎要康复了,他已经能穿着睡衣从床上下来了,还告诉沃尔斯滕马克爵爷他爱从办公室送多少文件过来就送多少过来。结果克里斯托弗,没戴帽子,穿着件难看的浅桑葚色哈里斯花呢平民外套,胳膊下面夹着一件该死的旧家具就冲进了房间——那是种嵌花的玩具写字台,一个模型——给细木匠用的!还真是件带进一个正在康复的人的房间里的好东西,带给一个正在旺旺的炉火前安静地看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日E十七号字的T。O。LOUWR[202]一九六二号表格的人面前……而且,那个家伙脸白得跟石膏一样,头发里还有不少的银发,他多少岁了?四十岁?四十三岁[203]?上帝才知道!
四十英镑……他想要押那件该死的家具借四十英镑。为了休战日的狂欢,还要和他的姑娘安家!四十块!我的上帝!马克觉得自己的胃肠都在身体里恶心得打卷了。那个姑娘——很有可能是这个家伙的异母妹妹——正在一幢空荡荡的房子里等着他去引诱她。为了庆祝七百万人的死亡拯救了这个世界!
如果要引诱一个女孩你不能只有四十英镑,你应该接受格罗比,还有每年三千,七千,或者一万英镑的收入。他是这么和克里斯托弗说的。
然后,他就突然明白了,就像被砸在脸上,克里斯托弗不会要他的一个便士,永远不会。永远不会!……这也是毫无疑问的。这个事实插进马克的脑海就像一把刀捅进公鹿的咽喉。同样的疼痛,但是它却没能杀死他!该死,它还不如把他杀了呢!它还不如……一个人对自己的哥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应该吗?仅仅是因为他哥哥管他叫……那个法语词是什么来着?Maquereau!……也许管人叫maquereau比“皮条客”更糟……跳蚤和虱子的区别,就像约翰逊博士[204]说的那样!
呃,但是克里斯托弗一脸气愤的样子!……很明显,他先带着那个花哨玩意去了约翰·罗伯逊爵士家。很多年前,约翰逊爵士愿意出一百英镑把它买下来。那是件特别的模型,上面还有一个什么巴斯的细木匠大师在一七六二年的签名……是美国人叛乱那年吗[205]?反正克里斯托弗是在一个二手店里花五块钱把它买下来的,而且约翰爵士许诺了愿意出一百块。他收集细木匠的模型,它们是非常值钱的。克里斯托弗飞快地说那个玩意值一千美元……他还以为人家和那些买他旧家具的顾客一样呢!
当克里斯托弗用了那个词的时候——蓝色的卵石一样的眼睛从他猪油一样白的脑袋上鼓出来——马克就觉得他全身都是汗了。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全完了……克里斯托弗继续说着,“你以为他一张口就会火花四溅,但他的声音是木木的。”
约翰爵士对他说:“呃,不对,小子。你现在是个出色的军人了,强暴过弗兰德斯和伊林一半的姑娘,还要求我们把你当成英雄看待。真是不错的英雄。而现在你安全了……一百英镑是开给一个忠于他可爱妻子的基督徒的价格。我最多愿意支付你五英镑,你还得谢谢我是五英镑,而不是一英镑,看在过去的情分上!”
约翰·罗伯逊爵士就是那样跟克里斯托弗说的。那天,整个世界就是如此对待参过战的士兵的。所以,你不必纳闷为什么克里斯托弗会气愤——即使面对他那个内衣已经被汗水浸得冰冷的哥哥也是。
马克说:“我的好兄弟,我不会收那个愚蠢的东西当抵押借给你一个便士。但是我马上就给你开一张一千英镑的支票。替我从桌上把支票本拿过来。”
听到克里斯托弗的声音,玛丽·莱奥尼就走进了房间,她喜欢从克里斯托弗那里听到消息。而且,她也乐意克里斯托弗和马克激烈地讨论。她发现这样的讨论对马克有好处:在克里斯托弗第一次来这里那天,三个星期以前,那个时候,他们自然非常激烈地讨论过了,她发现马克的体温从九十九度六降到了九十八度二[206]。就在两个小时之内……说到底,只要一个约克郡人还有劲争吵,他就能活下去。她说他们就是这样的,那些人。
克里斯托弗转过去,对着她说:“我的爱人在我家等我,我们想和我团里的战友一起庆祝。我一分钱都没有了。借给我四十英镑,我求你了,夫人。[207]”他接着说他会把那个写字台留下来做抵押。他像白金汉宫门口的哨兵一样站得直挺挺的。她有些惊讶地看着马克。说起来,她的确应该吃惊,马克什么动作都没有,突然克里斯托弗叫了出来,“借钱给我吧,借钱给我吧,为了上帝的爱![208]”
玛丽·莱奥尼脸色稍微有点苍白,但是她把自己的裙子拉起来,把丝袜往下一卷,然后掏出了钞票。
“为了爱神,先生,我想没问题。[209]”她是这么说的。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是法国女人说不出来的。这是从一首老歌里来的。
但他记得他当时满脸都是汗——大颗大颗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