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斯特岛走向没落,饥饿的动物盯上了北海的无主海域,它和德洛斯特相互窥见了彼此的欲。望。诅咒,足够庞大的诅咒能给人鱼带来力量,那动物不喜欢和平,纷争和动乱才能滋生足够的恐惧。”他开始语无伦次,“德洛斯特……人鱼……我手里正好有鲜血,所有鲜血。我还保存着属于那孩子的水蛭,起初我并不相信那个,可是、可是……痛苦在心里翻腾了大半辈子,日日夜夜没个停歇,那天正好是他的忌日,整件事都一塌糊涂——难以承受的罪孽和我的孩子,即便我已经这么老了,依旧做不好这个选择。我还在犹豫!事情就那么发生了!德洛斯特公爵想要权利,他们承诺祝福的生效,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艾格!”最后他求助一般地叫喊。
无人回应他的求助,就像无人回应昔日海岛上的红珊瑚丛林。
“……水蛭扔进了海里,人鱼闻到了血味。”
“大海慈悲,让这滴血的主人获得新生吧,健康完整的新生。”他这样祈祷。
巨大的恐慌和如愿的神迹同时降临了。
“传说真的存在……竟然真的存在。”
“我的孩子——他的尸骨曾葬于大海,时隔多年,就那样重新浮现于海面,血肉一点点充盈,心跳和脉搏回归,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艾格听着这些,就像随着年岁增长,每次听到那些乏味拙劣的怪谭故事。也许这世上再没哪个故事,能令一个怪谭里的幸存者大惊小怪。
“只是……不完整的祝福。他不健康,灵魂也只回归了一部分……他不记得过往,不记得父亲母亲,只记得死前的衰弱与疾病,荣誉和勋章,以及那帝国赐予的姓氏——代表荣耀的姓氏……伯伦。”
伯伦。潘多拉号船长。
艾格眉头生出波动,于他的叙述里心生异样,念头却没有出口:那商人船长话多得可不像个没有过往之人。
“悔痛,无尽的悔痛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开始了。艾格,我无数次庆幸你的幸存。祝福没有完整生效,诅咒里还有幸存,太好了,你还在。够了,这就够了。”
“诸神在上,这算是弥补的机会吗?”
依旧无人回应他这可笑的发问,当然不会有。老者祈求而绝望地望着窗边之人。
艾格见过死刑犯脸上的神色,冤屈时他们会呐喊,认罪时他们会闭上眼睛,等待苦主的声声质问。他呢?那引颈就戮的姿态在等什么?幸存者一个时隔多年的质问吗?
人为什么贪婪?为什么自私?背叛为什么一开始就存在?欲。望和杀戮为什么永不停歇?狼为什么会追逐血腥?鬣狗为什么要对狮子群起而攻?老鹰为什么喜欢折磨猎物?艾格早就停止了此类追问,重复的问题只令人感到厌烦。
沉默双眼映照着面前祈求的脸。这一刻他想要的答案很简单,医生在船上,德洛斯特也在船上——
“那条人鱼在哪里?”
“不。艾格。”陡然从过往里回神,老人慌张道,“不要去找那动物。”
“你知道那动物在哪里。”
老人却只顾劝诫:“一个人只能背负一个诅咒,更强大的诅咒会覆盖原先的诅咒——就算你身上原有的诅咒足够牢固。但是艾格,听我说,最安全的地方本该是堪斯特岛,那是被它遗弃的领地,现在德洛斯特发现了,你得去其他内陆——早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年,随着堪斯特的强大,它的诅咒就已覆盖了你原先的诅咒。”
“人鱼对德洛斯特确认过,恐惧的诅咒已经生效了,它的诅咒在生效。”
……原有的诅咒。艾格没有把这疑问道出口。
联想来自于这段航行中所有与这种动物的相处,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了一双始终跟随的灰眼睛。
“也不要相信德洛斯特。艾格,他不知道解除诅咒的办法。”
老人还在劝说,如同这些年他一刻不停的关照。幸存者的安全,那似乎成了他为自己找到的一条赎罪之道。
“人鱼——它也从来没告诉过解咒的办法。只暗示过若它好好活着,恐惧哪怕产生,它也可以控制何时将恐惧进食,控制诅咒是否生效,它可以和人类合作。”
“但如果它被宰杀——被诅咒者一旦产生恐惧……艾格,没人可以逃脱,德洛斯特也拿它没有办法。”
艾格一时不知该赞叹哪一位,“听上去一条鱼比你们更懂诡计。”
“大海从不慈悲,是的……那是海上的恶魔。”
老人颓然而望,“恶魔岂止懂得人心与诡计?食物令它那么疯狂,我见过诅咒不完整时——最后一口食物逃脱时人鱼的暴怒,诸神在上……那是人力所不能对抗的力量,拥有控制天气和风雨的能力,那种动物在海上无往不利。我也无数次猜测过岛屿消失的秘密,今日德洛斯特告诉了我,是那条人鱼,堪斯特将加兰岛用海雾层层包裹。”
“岛屿和诅咒都在它的手里,德洛斯特打着危险的主意,打着拿岛屿、解咒和……我的安危威胁你的主意,他们想要你交出武器图纸。”
艾格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直到老人脸上惯有的关切消失,重回束手无策的惶然。
烛火在随着钻进窗内的风飘摇。
“分享着这么伟大的秘密,我以为你们的同盟牢不可破。”
到此为止,艾格已经不再需要他的解惑。哪怕老人张张嘴,似乎还有话要说。他关上窗户,抬步离开。
“我知道……我知道这忏悔的渺小。”擦肩而过时,老人低下了声音。
几息之间,时光仿佛在他的脸上再次完成大半辈子的流逝,那满是皱纹的面容竟然还能更苍老。
“很遗憾小岛的这些年……这么多年,艾格……竟然是仇恨让你长到这么大。”
仇恨?确实,又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