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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页)

离我们居住的听涛台不远,是一片早年的安置房。临马路的几幢经过外墙出新,勉强遮盖着陈年雨渍和东横西支的空调外机。有几次散步经过时,小区深处传来管弦乐合奏,还有流行歌表演,撷梅好奇要去看,以为该小区盛行群众文艺活动。待我告诉她,那是举丧之家的仪式,她方才咋舌,拖着我远远避开。

听涛台落成时,比周边项目每平方米贵1000元,也就是有俩喷泉,绿化多点儿,楼间距大点儿,物业公司名气响一点儿,显得像那么回事,因此业主多为壮年人。撷梅住的那几年我不知道,单我入住这五年来,婚礼的喜车经常见到——壮年的业主娶儿媳嫁女儿,丧事则一件都没有。也看到过救护车进来,但进来后就关了警报,默不作声。

我们家对门,有一位驼背的瘦小老太太。有时她开门把垃圾袋推出来,与正出门或进门的我打个照面。我就想,这家人口真多啊,除了老太太,我见过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主人、他的夫人,还有一个妙龄女孩,大概是女儿。另有个不常见的小伙子,是女婿或准女婿?

后来他们卖了房子搬走,要带走的绿植排了一楼道,等着一起乔迁。我在鱼贯而出的主人们丛中没有看到那个被迫时时俯身倾向大地的老人。撷梅说,她有次回来看到医院的小白床从电梯里出来进了对门,但脚步并不匆忙,不像是急救。由此看来,那一大家子是经历减少人口的事件了,但过程非常平静,连对邻都未打扰,更别说召开一场声闻五六里外的民间悼念音乐会了。

所以,听涛台第一个全员皆知的去世业主是徐文忠。但哪怕最具黏性的业主委员会,也不会有成员肯出城三十公里,只为去追悼一位邻居。“都快到机场了吧?”我听到几个在小区道路上散步的老人互相打听殡仪馆的位置,他们真幸运,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曾穿着黑色的衣服去那个地方送别故旧。

他们看见我,不约而同把眼神递过来。但由于我素日不爱与邻居搭话,我也不像有事要倾吐,他们就一边继续如六朝名士般行散着一边回头盯着我看,毫无顾忌。改革开放初年,目光直射街上偶现的白皮肤、黑皮肤异族,在新建的37层涉外酒店栅栏外围观的,也就是彼时正值青春的他们吧。

我忽然成为小区热点人物,是因为最先发现徐文忠出事的人,正是我和撷梅。

前晚出差凌晨才到家,我便给自己放一天假。撷梅不坐班,在家写命中率只比中彩票高一点的论文。她给自己规定,每隔四十五分钟便要有十五分钟课间休息,于是我们一起下楼去走走。她还惦记着要提醒园丁别把她撒在花坛里的牵牛花当野草拔了。

在9幢前的绿篱里,开着一丛粉色的花。她像多数女性一样热爱鲜花,更兼有辨识花名的爱好。每当走在路上,她都要检视自己的认植物能力,包括路边最普通的灌木。虽然她自诩记忆力高于我,但显然低于她口中的自己,或更年轻的自己。所以她也得借助手机软件。这次,她告诉我那是一种月季——青春月季?四季月季?这名字怪得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只得小心从缺口处走到冬青丛内侧去考察。

园丁大爷不知何时走到附近,紧紧盯着撷梅的一举一动。我猜他一定是担心她见花起意、痛下辣手,可撷梅只是拿出手机来照了照,就回头向我报告“叫时代月季,这名字也太古怪了,怪不得我不记得”。园丁大爷见撷梅无意伤花,便慈爱地来了一句:“好看吧?”他把这花种在灌木内侧,既想叫人看见、又怕叫人看见似的。

“咦,我的修枝剪。”园丁忽然大踏步进入草地,拾起一柄绿色胶皮手把的大工具。我们三人同时看到,刃口处凝结着红褐色的斑斑污迹。

撷梅想到她母亲对修枝剪的妙用,继续往烹饪上延展,猜测道:“这是血?难道修枝剪还能杀鱼?剪鸡脖子?”但园丁脸上凝重的神色惊吓了她,我一把将她揽出绿化带,自己大跨步踏入草坪,看到倒伏的沿阶草(一尺多长、像蓬着的绿头发,也是撷梅查出来的名字),散在草丛里的园艺手套,这上面沾的是……

我与老园丁面面相觑,我的第一反应是对着撷梅喊:“快回家去!”她知道这不是逞好奇心的好时机,飞奔着跑开了,中途还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担心沾到了什么。园丁和我一起蹑手蹑脚地沿着我们刚才进入的路径退了回去。

其实草丛中除了明显的血渍和拖拽的痕迹,并没有妇孺不宜观看的东西。真正的现场,在警察到来以后很快发现了——11幢地下室东角的抽水泵积水坑。在那个不到一米见方,深不过80厘米的水坑里,一位老太太头冲下栽在里面一动不动。

正值梅雨天,东都市就靠这十天半月的雨水对高温进行最后一阵抵抗,很快就要陷入最热的伏天不可自拔了。但湿雨携来的气味说不清是土腥还是霉味,我与园丁拔足逃出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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