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37年,一月,河东。
高欢得知窦泰阵亡的消息,顿时方寸大乱。
窦泰从高欢当晋州刺史的时候就担任他的镇城都督,之后信都建义、广阿拒敌、信陵决战、秀容剿匪,窦泰一直都是高欢最信任最得力的助手之一,跟着他出生入死,忠心不二。
更重要的是,窦泰的夫人是娄昭君的二姐,也就是说窦泰跟高欢还是连襟关系,两人同气连枝,完全就是一家人。
高欢也知道窦泰长于冲杀,短于将略,当先锋很称职,但独自领兵的经验还不够。为了帮助窦泰快速升级,这次他放着指挥能力明显更强的几个人不用,专门安排窦泰独自统领中军,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在实战之中历练一下。
正如宇文泰判断的那样,高欢自己的北路就是疑兵,目的是牵制西魏的主力。他把击败西魏的责任和荣誉都放到了窦泰身上。
说到底,高欢这次还是轻视宇文泰了,居然把生死之战当成了帮部下刷经验的福利局。
高欢的乐观也是有理由的,毕竟西魏现在饥荒非常严重,军队人数也少得可怜,简直不堪一击。只要他牵制住宇文泰的主力,窦泰按计划打下潼关直捣长安,事情就搞定了。但他万万没想到,窦泰本人竟然成了这个完美计划最大的破绽。
事后来看,在敌人三路大军泰山压顶,宇文泰这边又缺兵少粮极端被动的局势之下,冒险偷袭窦泰几乎是死局之中仅有的一线生机。宇文泰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而且在几乎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下,依旧坚持己见果断出手。
这就是领导者的眼光和魄力。
当然,这个过程也相当惊险,稍有闪失就会万劫不复。
如果中路的统帅不是窦泰,而是侯景、高敖曹或者高岳;如果窦泰能坚持原来的作战计划,不草率出兵决战;如果窦泰顶住了第一轮突袭,双方进入持久战;如果高欢得到消息,及时派兵过来增援;如果高欢能够扛住打击,化悲痛为力量,趁北路空虚之际迅速过河绕过华州突袭长安……
任何一个如果出现,宇文泰都必输无疑,毕竟高欢这边人数和后勤上的优势都是压倒性的。
但宇文泰赌赢了。
高欢是个重感情的人,窦泰的死对他打击实在太大,以至于他直接失去了斗志,而且刚出兵就遭遇如此大的失败,部队的士气也低落到了极点,后面的仗已经不好打了。他下令毁掉已经造了一多半的浮桥,全军撤退。
等我疗好伤再跟宇文泰算账吧,路上还得伤脑筋想想回去怎么面对老婆和窦泰夫人。
主帅不想打了,部下们也没有办法,数万东魏大军开始收拾东西,狼狈离开蒲坂。
整个撤退过程缺乏指挥,前军后军互相踩踏,场面非常混乱。
宇文泰得知高欢不战而逃,当即下令全军从风陵过黄河,开始乘胜追杀。
西魏将士们此时士气极其旺盛,几千人在几万人后面一通狂追猛打,多亏负责殿后的车骑将军薛孤延领人拼死掩护,东魏的大部队才得以顺利撤退。
宇文泰毕竟人马有限,连续作战时间长了会出问题,因此他见好就收,不再追了。
中路崩溃,北路撤退,剩下南路就尴尬了,从负责战略牵制的偏师转眼就变成了四面受敌的孤军。
实际上,高敖曹的南路部队虽然路线最艰苦,但战果却是最辉煌的。
此时距离大哥高乾之死已经过了三年,二哥高慎又太过柔弱,高敖曹现在就是高家乃至整个河北世族的当家人。东魏政权成立之后,高欢本来安排高敖曹做司空,但高敖曹因为高乾死在司空任上,所以坚决不接受,最后领了个司徒的职位。
司徒也是朝廷的三公之一,位高权重,但现在天下未定,高敖曹又是高欢集团里最能打的,官再大也得出来干活。
高敖曹依旧桀骜不羁,豪气干云。在南渡黄河的时候,他专门命人备了两大壶好酒用来祭祀河伯。高敖曹的祭祀方式与众不同,没有焚香,没有许愿,完全就是酒鬼之间见面打个招呼。他举起一壶酒对着河水道:“河伯是水中之神,我高敖曹是地上之虎,今日从你的地盘路过,咱俩也算是有缘,正好趁此机会比量一下谁的酒量好。”言毕,将一壶酒洒入黄河,又拿过另外一壶一饮而尽。
跟其它两路不同,高敖曹这次的进军路线基本都是山路,大军需要从武关北上,经商县、上洛,出蓝田关,直达长安东面的灞上。
现在宇文泰的主要防守力量都放在关中平原附近,实在没精力再管南边,高敖曹的大军长驱直入,顺利通过武关。
在武关向北八十里左右的丹江南岸,有一座很奇特的山峰,因为形似“商”字,所以叫做商山。
商山是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一座山。相传尧的弟弟契就被封到了这里,因此其部族以商为名,等到他的第十四代玄孙成汤灭夏之后,商直接变成了华夏的国号。后来协助秦孝公变法的卫鞅也因为被封在商山附近,被称为商鞅。汉初著名的“商山四皓”也出自这里。
过了商山就进入了巴人聚集区,路上的麻烦开始多起来了。
晋朝平定蜀汉之后,将很多巴蜀豪族迁出益州,其中蜀人在关中、河东、山西南部等地都有分布,而巴人则主要聚集在上洛附近。这些巴人已经在此地发展了两三百年,形成了非常强大的地方势力,边上的汉家大族,包括赫赫有名的弘农杨氏都得让他们三分,有时甚至连北魏皇帝都不得不考虑这帮人的影响。
东西魏分裂的时候,上洛的巴人也面临站队问题。普通人其实没什么立场,都跟着领头的走,而上洛领头的豪族主要是两个大姓,一个是泉,一个是杜,其中泉姓的影响力比杜姓要大得多。
目前泉姓的当家人还是泉企,而泉企一直站在北魏正朔,也就是西魏这一边。十年前萧宝寅在长安起兵造反,泉企作为上洛郡守带领巴人坚决抵抗叛军入侵。之后几年泉企外御南梁,内平匪寇,把洛州一带治理得井井有条。元修登基之后,泉企被任命为洛州刺史,全权负责山南的军政事务。
等到元修逃亡长安,高欢攻克潼关的时候,泉企派儿子泉元礼带领五千乡勇,北出大谷(疑是秦岭的一处峪口),严阵以待,阻止高欢的部队南下洛州。
巴人一向作战英勇,打仗不怕死。当年泉企对付萧宝寅的时候,他的上级洛州刺史董绍在给朝廷的上书中曾经说过“臣当出瞎巴三千,生啖蜀子”,把皇帝元诩给整懵了,没想明白瞎子咋打仗,后来还是徐纥给他解释了一下,说瞎巴指的是巴人劲勇,见敌无所畏惧,并不是真的瞎。董绍本身是汉人,他仰仗的却不是官军,而是泉企麾下的上洛巴人。实际上,泉企的确仅凭三千乡勇,就把入侵洛州的上万叛军主力(有很多是关中的蜀人)打得落荒而逃,而自身只损失了二十几个人,巴人的战斗力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