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0年,二月,长安。
河桥之战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这段时间里东西双方都比较克制,除了在河南地区有一些局部冲突之外,并没有再爆发大规模战争。
宇文泰现在的关注点都在国内。河桥惨败暴露出西魏阵营中还存在很多严重问题,如果不把这些问题解决好,根本没有资格去跟高欢正面叫板,所以他首先放下姿态,派人把高敖曹、窦泰和莫多娄贷文的首级送还给东魏。虽然没有挑明,但休战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
东魏虽然取得了河桥之战的胜利,但也只是惨胜而已。现在高欢那边也有一堆麻烦事要处理,尤其是官员贪腐问题已经到了不能容忍的时候,而且两年之内三次大战,劳民伤财无数,百姓也需要休养生息,既然宇文泰主动示好,高欢也乐得中场休息一下。
宇文泰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就是如何梳理整合国内错综复杂的势力派别,让大家能拧成一股绳,别一出事就想着自己跑。
大体来说,现在西魏内部主要可以分为如下几个派系:
首先是贺拔岳旧部和武川派,代表人物是赵贵、李虎、寇洛、念贤等人,这些人基本都比宇文泰年纪大资历深,念贤更是当年参与过南河之战的元老级人物,跟宇文肱、贺拔度拔是一茬的,相当于其他人的父辈。这些人虽然选择宇文泰当老大,但常常还是以长辈自居,认为宇文泰能有今天完全是他们赏识推荐的结果,很难放下姿态甘心听指挥。
其次是宇文泰元从和引用者,代表人物是他的下属于谨(宇文泰当夏州刺史的时候,于谨是他的城防大都督)、李穆、蔡佑,他的子侄辈宇文导、尉迟囧、尉迟刚、贺兰祥,以及后来引用的王罴、周惠达、苏绰、韦孝宽等人,这些人的忠诚度基本没有问题,算是宇文泰的基本盘,但很多人的资历还不太够,需要进一步培养。
再次是北魏宗室和拥帝派,代表人物是宗室亲王元欣、元顺、元孚、元季海,跟随元修入关的王思政、长孙子彦、宇文贵、窦炽,支持魏帝看不惯高欢的泉仲遵、阳猛、薛端、韩雄等人,这些人都是维护北魏正朔才跑到了西魏。除了宗室亲王的立场很难改变之外,其他人逐渐看清了形势,基本都可以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支持宇文泰。
此外,荆州派也是很重要的一只力量,代表人物是贺拔胜、独孤如愿、史宁、杨忠、宇文虬等人。这些人当年奉元修的命令去荆州开辟根据地,后来都曾经投奔南梁,最终又回归西魏。目前贺拔胜基本处于半退隐状态,荆州派的精神领袖是独孤如愿。
独孤如愿其实兼有武川派、拥帝派和荆州派多重身份,他家族背景显赫,职业履历光鲜,舍弃父母妻子追随朝廷的人设也极其显眼,那些不甘心宇文泰独大的势力亟需再找出一个人来制衡宇文泰,独孤如愿无疑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所以虽然他跟宇文泰从小就认识,表面上也非常亲密,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有些微妙。
最后是敌方阵营主动归附的将领,主要包括对抗侯莫陈悦时候投奔过来的李弼、豆卢宁、豆卢永恩,对抗高欢过程中投奔过来的贺若敦、郑伟、是云宝等人。这些人因为是降将,所以行事都比较小心,政治影响力暂时可以忽略。
严格来讲,两国交战的时候弃军逃跑是极其严重的失职行为,追究起来罪名是没有上限的,但领头的赵贵、李虎和独孤如愿的背后要么是武川派,要么是荆州派,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自己能有今天也亏了这帮人鼎力支持,如果真的翻脸不认人也有点儿说不过去。更重要的是,现在西魏刚刚经历了军事惨败和内部叛乱,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时候,如果因为这个事情再引起内部分裂,就更得不偿失了。
所以宇文泰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既往不咎。这个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吧,大家以后别再这样干就行了。
对于赵贵李虎这些前辈,宇文泰的策略就是尽量安抚和团结。这里面的李虎比较特殊,他当初并没有直接支持宇文泰,而是打算去荆州找贺拔胜,但正因为件事他反倒占了便宜。宇文泰学习当年刘邦封雍齿的策略,给李虎封了很大的官,目的就是立一个标杆来安抚贺拔岳旧部的其他人。
对于独孤如愿,宇文泰的态度则比较复杂,他知道这个兄弟这次应该是被赵贵给带沟里了,并非有意针对自己。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喝顿酒一切都好说。
但问题是他俩之间始终有一个不便明言的隔阂:独孤如愿是魏室的坚定拥护者,身边也聚集了相当多有类似政治态度的人,而宇文泰表面上虽然拥护魏室,内心却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最终成就自己的霸业。这种政治分歧虽然目前还没有激化,但如果不重视的话迟早会演变成激烈的冲突。
宇文泰早先已经把独孤如愿的得力助手杨忠调到自己这边,但这并没有阻碍独孤如愿继续做大,尤其是进入洛阳这段时间,更是吸引了柳虬、裴诹之、韩雄、贺若敦、郑伟、刘志、赵肃、陈忻、魏玄等人,他的身边人才济济,俨然成了仅次于宇文泰的另一个小中心。
即使没有政治上的分歧,宇文泰也不可能眼看着内部再出现一个可以跟自己分庭抗礼的势力,因此他开始有意无意的把很多人都委任外职,让他们逐个脱离独孤如愿。
没办法,西魏只能有我这一个核心,这也是为大家好,希望独孤兄弟能理解我的苦衷。
将领的事情暂时先这样了,现在宇文泰要处理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如何对付皇帝元宝炬。
元宝炬本来很安分守己配合宇文泰,没想到跟柔然和亲的事情戳中了他的痛点,双方关系闹得不太愉快。元宝炬虽然迫于压力同意废掉乙弗皇后改立郁久闾氏,但表达出的不满情绪已经非常明显,如果不是他一反常态坚持要去洛阳祭祖,也不会有这次河桥的惨败。
元宝炬如此强烈地抵触换皇后,说明他跟乙弗氏之间的关系实在难以割舍,他对生活的热情也没有完全熄灭。
一个心中还有牵挂,对生活还有热情的人,是很难安心当傀儡的。
宇文泰决定把元宝炬最后一丝热情给掐灭。
现在乙弗皇后已经落发出家,但还住在长安城里,而且根据密报,元宝炬跟她私下里还有很多联系。宇文泰得知之后,偷偷派人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现任皇后郁久闾氏。
郁久闾氏是柔然头兵可汗的长女,嫁过来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她年纪虽小,但公主派头一点儿都不少。柔然风俗以东为贵,所以在扶风王元孚迎接她过来的路上,她的帐篷和席位方向统统朝东。元孚劝她依照北魏的规矩改面南方,但被郁久闾氏断然拒绝,她对元孚道:“我没见到你们皇上之前,仍然是柔然公主,你们愿意朝南就自己朝南,我自己向东好了。”
元孚当年曾经坚守信都抵抗葛荣的几十万大军,如今却拗不过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他见郁久闾氏极其坚决,也只好由着她。
到长安当上皇后之后,郁久闾氏依旧不改蛮横的性格,在宫中说一不二,事事都要拔尖,元宝炬只当碰到个闹腾的熊孩子,也不跟她计较,遇到事情哄一哄骗一骗也就完了。
郁久闾氏虽然要强,但她毕竟从千里之外远嫁过来,对长安人生地不熟,身边只有几个随嫁的柔然侍女,没有任何本地盟友,所以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折腾的范围也有限。
宇文泰抓住这个机会,主动出来给郁久闾氏提供信息,告诉他元宝炬跟前皇后乙弗氏之间依然藕断丝连余情未了,两个人背地里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搞不好还会定期见面,她这个皇后只是个摆设而已。
这下郁久闾氏不干了,她醋意大发,直接去找元宝炬干架。
元宝炬本想死不承认糊弄过去,但郁久闾氏这次很明显有备而来,相关证据确凿,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一样不少,你不承认咱们就抓人过来当面对质。
元宝炬郁闷了,心里把那个缺德冒烟打自己小报告的人骂了几万遍,但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他想抵赖也没办法,只好放下姿态向郁久闾氏承认错误,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郁久闾氏说不行我不放心,你们南方人诡计多端,搞不好又在蒙我。
元宝炬问那你说咋办?乙弗氏毕竟是当今太子的亲妈,现在为了给你让位置已经在尼姑庵内落发出家,差不多够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