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极度的紧张与仓皇,他四肢泛起一阵酸乏与无力来。他缓缓地走向内殿,在里头静静—坐了许久,皇后斗胆劝了,他才提步走了。
皇后跟着徽予出了未央宫,容德从后面悄悄儿地凑上来:“皇后娘娘,听说永平公主也不大好了。宫里闹了一阵,似乎惊着公主了。不过现下这场景,德妃一脚踏在鬼门关,皇上心里又才好了些,也没人敢报给皇上,怕雪上加霜。”
皇后朱唇一抿,心里泛起一种诡秘的心情来,仿佛是雀跃的:“永平确实生得不好,不过不是一直悉心保养着吗?”
容德轻声道:“娘胎里的不足,饶是费了百八个心下去,也不中用啊。这德妃、公主两头忙碌,顾此失彼的,自然就……现下怎么办呢?要不要告诉皇上?”
“不必了,皇上的烦心事够多了,不用再添这一桩。”皇后十指紧扣,心突突窜着,“趁着现在都忙德妃这头……”
韫姜昏睡了整三日,醒来之后只是沉默,簪桃伏在床边泣不成声,哭得哀婉欲绝。韫姜定了定,才吩咐愈宁去打点好云台殿同无华殿两处,务必要使她二人平安。
愈宁答应着去了。她又愧又悲,复又昏死过去,继而在惊起春雷的一个夜里醒过来,没有松快的感觉,也没有濒死的预兆。
只是被兜头兜脑蒙住的不祥的预感控制住了心房,不安的巨浪一阵一阵不断地袭来,拍打在她柔弱无骨的身上,让她的心急速地蹦蹿着。
殿内寂静如死灰,她的眼睁得大—大的,如鬼魅吃人的血盆大口似的吓人。
一股诡异的力量迫使她惊坐起身,随着她掀开幔帐的动作,外头响起的哭嚎撕破了夜空:“永平公主殁了——”她的脑中响起一阵长久的嘶鸣,嗡嗡直响。
守在床边的簪桃死死屏住哭声,正在她悲恸之际,忽见闪过一道急速的黑影,竟是韫姜翻下床飞奔了出去。
她从来没用过这样大的力量,驱使着她不顾劈开夜空的霹雳和炸开的惊雷,不畏砸在身上噼啪作响的雨,只叫她直直地冲向永平所在之地。
她浑身湿漉站到章台殿内室的时候,里头的人被吓了一跳,所有人几乎被震慑住了,呆呆地看着韫姜走向躺在床榻上的永平公主。
是愈宁首先反应过来,将被褥一把抱过披在韫姜身上,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
簪桃焦急万分追随过来,满目惊恐地同愈宁对视一眼,她的脸上挂满雨珠,四横八岔淌在眼边,叫她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落泪了:“姑姑……娘娘她……”愈宁拉住簪桃的手摇摇头,低头隐去泪意,只在一射之地外站开了。
韫姜面无表情却安谧地过来抱起永平,她的嗓子几乎哑得发不出声音,只有一丝气声游走出来:“柔儿——”她怔怔笑了一下,“母亲在这里,母亲病了,一直没来看你,你别怪我。”
永平的脸褪去了血色,比刚生下来时瘦削好些,抱在怀里逐渐冰凉僵硬,没有一丝动静。韫姜死死抱着她,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快疯了,她好像被关在狭隘的一座牢笼里,无数的磐石朝她压过来,压不死她,可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还有无数的刀枪棍棒朝她刺过来、捅过来、打过来,她浑身都在痛,痛不欲生,几乎想死。
再阳也冒着雨亟亟奔来,站在殿内怯生生唤了一声母亲。韫姜一下子泪如泉涌,如决堤之坝,洪水大泄一般悲痛欲绝地大声哭嚎起来。
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痛哭过,像乡野村口的泼妇一样,像嘶吼粗鄙的野兽一样。
再阳含着泪,忍住恐惧上去抱住韫姜:“母亲……”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母妃,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韫姜剧烈的颤抖与散发出来无穷尽的绝望。
他无能为力地站着,直到徽予过来,轻轻地扶住他的肩,柔声劝慰他暂且回去,再阳胡乱抹了泪,问:“母亲怎么了……”
徽予哽塞了一下,小声道:“你母亲累了,会好的。快回去喝一盅酽酽的姜茶驱寒,明日好好去上课,别叫你母亲担心。”他起身示意伺候再阳的小厮祺瑞过来将再阳领走,再阳忧心忡忡地回头去看韫姜,被祺瑞半哄半劝着拉走了。
她没有注意到徽予也过来了,徽予立在离她一步之远的地方,簪桃过来凄哽说:“娘娘夜里突然起身,一股脑儿就冲过来,奴婢阻拦不住。自打公主来世里,一直羸弱,章台殿的人未敢将此事告知娘娘。从来都是禀告说公主一切平安,几日前娘娘不好,合宫闹得沸反盈天的,公主遭了吓,一时就快不成了,因为那时候情况重,不敢报……”徽予抿紧薄唇、紧锁眉心,绷紧了一张脸,沉重地点点头。
他上前一步扶住韫姜的肩,韫姜的哭声略略止住,仿佛有些安定下来。
徽予温柔抱住韫姜,目示人把公主抱走。韫姜瘫在徽予的怀里,复又张口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地痛哭起来,她几乎要疯了,她几乎将半条命葬送在这个孩子身上,可是这她拿命博来的希冀却先她而去了。她重重地喘着气,一口又一口,眼前的世界不断扭曲歪结着,像魑魅魍魉可憎丑陋的面相,露出恶狠狠的凶光,要把她吞噬殆尽。
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虚弱无力地往后靠着床边,看着徽予喃喃说:“你说赐永平这个封号,是寓意柔意永远平安……”徽予看着面如死灰的她不觉落下泪来,愧疚地不发一语。
韫姜继续说:“可是她没有平安,她走了。”她歪头依靠在床沿,泪沿着她倾斜的角度淌下去,滑出瘙痒之感,冰冰凉的,“我十二岁就嫁给你了,你说会给我一世安好的。我信你,因为我全身心地恋慕你。在王府,我为你伤了身子,我为你生儿育女,我全都愿意;入了明城,我为你协理六宫,我为你受明枪暗箭,我也全都愿意。可是我没有得到岁月静好,我一点儿也不怪你,我只恨我自己。是我太蠢了,是我太无能了,是我活该的。我想一直一直陪着你,陪着阳儿,同着苏姐姐和宛陵她们……可是没有,全部都没有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该死了,我的梦想全部破灭了……在这里,在明城里,因为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因为妒忌、憎恨,因为我的无能,全部都没了……”
徽予哽咽难语,眼泪在不受控制地一颗一颗滚出来,他紧紧拉住韫姜的手:“不是的,不是的,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住,全都是我的过错,姜儿……”
韫姜抬起沉重如灌铅的眼睑,因哭得厉害,她双眸干涩酸疼十分,揉了石子入内一般。她身上泛起滚—烫来,神志懵然糊涂,她歪斜着头,将头枕靠在床边,手摸索着过去拉住徽予冰凉的手,他的手还是湿哒哒的,挂着雨水递来的寒气,掌心冒着细密的汗。韫姜静谧得摇摇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味。
“我好累啊……”韫姜陡然笑了起来,还是以前那样温柔得沁得出水的笑,她抬手替徽予拭泪,自己却哭不出来了,“我总做梦,梦到从前的日子,从不梦到如今的日子。”她身上的雨水使得亵—衣黏合贴着身子,冰寒与滚—烫同时并存着,让她懵然有些迷蒙不清,“我真的……好累……”她朝前倾颓过去,将头倚靠在徽予的肩上,手缓缓攀上他的脖颈,陷入死寂之中。
徽予玄金色的袍角沾了湿漉漉的雨水,在烛火下仍旧一片暗沉阴暗,他的睫沾湿了泪,眼尾扫着红玉—珠一样的殷红。
他将韫姜搂入怀里,静静地抱着她,许久才缓缓松开她,说:“我一直都爱着你,想保护你,可惜事与愿违。”他痛苦而哀恸地拧紧了剑眉,他的眉梢、眼角都是凝重的悲恸与凄怆。
他抬手替韫姜别过她贴在额上的发丝,吻一吻她的唇,捧着她的脸,“我真切的爱着你,刘徽予一直真切地爱着傅韫姜。无论你选择怎样,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如果你累了,我会护着你,让你好好休息的。”
韫姜的泪朦胧模糊了她的视线,叫她看不清楚徽予的神情,她缓缓淌下两行苦泪,搭上徽予冰凉的手,轻声道:“我也一直深深爱着你,从前、如今、往后,一直如此。”
徽予轻柔地拥住韫姜,他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韫姜滚—烫的颈窝,韫姜能感受到他落了两滴冰凉的泪在脖颈上,徽予抱起她,坚定而沉静地走出章台殿,外头守着的江鹤立时打起油纸伞护送徽予同韫姜到长乐殿,另一厢君悦立时窜去请和如命同华惠允过来。
君悦临走前,回首望了一眼徽予的背影,众人拥簇却那般孤寂而落寞,仿佛是行走在空谷中伶俜一人,无有回响,无有倚靠。
徽予在长乐殿守了一整夜,韫姜喝了驱散热症的汤药,依偎在徽予的怀里,静谧无声地睡去。翌日她醒来时徽予已经走了,身边躺着一枚祖母绿翡翠扳指并一张花笺,上头以正楷工工整整写着“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愈宁自外头进来,毕恭毕敬说:“皇上有令,禁闭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