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新收的护山供奉,阍者古鹤敏锐察觉到观外出现一丝气机涟漪,职责所在,立即从耳房中大步走出,要去会一会那厮。
只见这位“道观新任看门童子”,头戴一顶紫金冠,外穿浅绛色绸子长衣,内罩宝甲,腰系青玉带,手捧一支漆黑如墨的铁锏,威势赫赫,站在阶上,一双眼眸精光闪烁,厉色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速速止步,胆敢擅长本观,小心头颅滚地。”
不速之客,是个青色长褂的儒雅老人,暂时看不出道力深浅,不像什么大人物,更似书斋老学究,州县官的幕客。
那人听见古鹤的恫吓,并无言语,只是看了眼这位观道观的陌生面孔。
古鹤却只当是对方被自己给震慑住,心中自得几分,打量这位强自镇定的青衫客几眼,细胳膊瘦腿的,可别被道爷吓破了胆。
瘦竹竿似的王原箓,作为观主首徒,关于待客一事,先前有提醒过古鹤,来者是客,能够一路御风到这边混个熟脸的,要么是慕名而来,要么与师尊是旧识,没必要伤了和气。能帮忙通报就通报了,最不济也记录在册,回头汇总,让师尊过一眼,有个数。
古鹤却总觉得如此软绵风格,不是个滋味,阵仗太小,排面不够。配不上观道观的名号和碧霄洞主的名头。
便与金井道友一合计,捣鼓出这么一份更能震慑人心的开场白,这就叫先声夺人,好教天下道官都晓得此地的门槛,高!
古鹤虽然喜欢讲排场,却没有要借势欺人的念头,那也太跌价了。
见那不请自来的访客并无顶撞冒犯自己的迹象,便言语婉转几分,“小子莫要装聋作哑,吾家道场规矩重,等闲之辈,不可将此地视作游览之地,你这后生小心惹恼了吾家观主的清修,吃不了兜着走。”
重话也说了,好话也讲了,若是这厮不知轻重,犹不领情,回头道观里边多出个打杂的长工,与自己跟金井道友作了难兄难弟,倒也热闹些?
少年道童闻声赶来,瞧见门外那位面无表情的青衫客,就跟见着鬼似的,荀兰陵竟是难得如此礼数,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口呼“青主前辈”,还不忘祝语一句“万寿无疆”。
陈清流笑容玩味,仅是点头致意。
古鹤急急以心声询问道:“金井道友,莫非来客是位了不得的能人?”
不等古鹤补救一二,少年道童来不及解释一番,手捧麈尾的老观主已经走出大殿,径直来到这边,到了道观门口,走下台阶去,期间与古鹤擦肩而过的时候,顺便提醒一句,“你欠贫道一个境界。”
古鹤如遭雷击,身体僵硬。先前姓陆的那厮,骗我说观主你已经跻身十五境了,我一颗赤子之心,信以为真,怎就欠上境界了。
下了台阶待客,走到陈清流跟前,老观主笑呵呵问道:“青主道友,此次远游,跟中土文庙报备了没?”
以陈清流的剑术,想要跨越天下,轻而易举,尤其是涉及光阴长河,更是陈清流的拿手好戏。所以此问,有种故意揭短的意思。
陈清流微笑道:“当然需要报备,如今文庙规矩与碧霄道友的道观一般重,我又不是愣头青的岁数了。壮志逐年衰,白发渐次多。既然上了年纪,要服老。何况耽误了三千年修道光阴,境界停滞不前,道力没有丝毫的增进,偶尔出门拜访故友,哪有脸跟文庙这类东家摆谱讲排场,只能循规蹈矩请辞告假几天了。”
古鹤道心一震,好家伙,这就当面告上状了?怎的,如今浩然那边的修士,前有陈平安,后有眼前“青主”,难道都是这般记仇,小心眼?
老观主感慨道:“曾经的青主道友,何等意气风发,眼中哪有什么大道藩篱,条条框框。”
陈清流不以为意,“好汉不提当年勇。”
老观主问道:“既然去过蛮荒,见过之祠道友了?”
陈清流点头道:“关系一般,话不投机,只是小聊了几句。”
老观主笑道:“开天的之祠画地为牢,斩龙的青主束手束脚。贫道都认了些什么朋友。”
陈清流看似随意道:“由恨转怜,由爱生憎,这一场因果束缚,人间大道变‘天厌’成死结,需借他山之石以攻玉,陆沉误我多矣。”
年少时所见世界是一线,直来直往,简单明了。壮年时所处世界成一团,爱恨纠葛,皆成乱麻。
古鹤听得如坠云雾,荀兰陵却知厉害。陈清流这轻描淡写几十个字,却道破了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一役的前因、过程与后果。
老观主率先挪步,带着陈清流一起随意缩地,仿佛是要挑选一处地界,最宜赏景人间大地,缓缓说道:“历来自行证道者稀,借助外力脱劫者繁。一条脉络之上,陈清流揽因果,齐静春挑天劫,起了个好头,收了个好尾。难怪你们会相见投缘,原来是慨然交心的同道。”
陈清流说道:“可惜齐先生的小师弟不听劝,死活不愿置身事外,总想要迎难而上,才算不辜负他人期望。”
老观主笑道:“年轻人都这样,当立第一等志。”
陈清流说道:“年轻人一多,愈发显得天下老。”
老观主问道:“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可有想好如何解决?”
陈清流伸出大拇指,揉了揉眉心,“谢师姐跟那孽徒,脾气一个比一个犟,怎么管。”
在相互间知根知底的碧霄洞主这边,陈清流也懒得如何掩饰,没啥家丑不可外扬的。
遥想当年。
浩荡古今,青衫无二。天风驾海,峥嵘立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