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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立春为人翛然,说出口的话总显得随随便便。陆辰还从未见过他态度如此严肃过的样子,于是也莫名紧张了起来,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季立春见他碗中的茶几欲见底,拎起火炉上的茶壶为他续满。
听着水入茶碗那淅淅沥沥的声响,陆辰心想,对方要说的故事,一定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
季立春道:“说是重阳日的事,事情,却要从八年前开始说起……”
一张桌子,一壶药茶,一段纠缠了足足八年的秘辛。
时间总会麻痹人的神经,若不是这样铺开来说,季立春都还没察觉颜知原来变了许多。
当年的二甲进士和如今的大理寺卿,已全然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季立春知道颜知必然不会愿意自己那些事被带到人前,而他也从来不是多嘴多舌,搬弄是非的人。
可陆辰不一样,这个年轻人视颜知为师长,哪怕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定然不会轻视他分毫。
他和自己一样,长久以来,都只看见了颜知的其中一面,他看见的是颜知的智慧与强韧,而自己只看见了颜知的阴郁与挣扎。
可这两者都并不是完整的颜知,颜知遗世独立,总习惯背对着所有人,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难为之处。季立春知道,如果不能将完整的颜知复原,他既没有办法救治颜知,也没有办法着成那本《心境澄明》。
之前放下豪言壮语的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光凭那些草药方子,怎么可能足以挽救一个早已踩在悬崖边的人?
别说皇帝步步紧逼,就算他愿放手。颜知这样的脾性,即便顺利回乡,安葬完母亲之后,难道可以背负着那么多条人命,心安理得的成家立业,从此一生无忧吗?
听着颜大人从初入朝堂至今遭受的一切,陆辰的眼眶渐渐泛红,捧着茶碗的手指节发白。
而那故事峰回路转,百川入海,最终回到了数月之前的重阳日。所谓“误食”的真相,不过是一个人被逼到绝境之后的孤注一掷。
直至这一刻,陆辰才终于听懂,那日湖边颜大人留下的话了。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大理寺去了翰林院,又从翰林院去了长乐宫。
原来从那时起,颜大人便已经决定用性命亲自给这一场罪恶画上句点了。而他托付到自己身上的,是长乐宫的小殿下,亦是大衡的未来。
说来惭愧,他虽去了长乐宫做讲学,却因为一心扑在判官案上,鲜少花时间在薛王殿下身上。可即便是那样短暂的相处,他也能察觉到小殿下的仁善、知礼。
颜大人已决心于重阳日赴死,却放心不下小殿下,也放心不下大衡万千生民,他既怕宫墙会压垮这株善良的幼苗,又怕天子凶手这种荒唐的事会重演。
所以颜大人才说——
[人生在世,不应以有尽求无尽,陷入执念而不惜自损。]
颜大人一定是料到了他会在查明真相后陷入茫然,心灰意冷,担心他步上自绝身亡的前大理寺卿和自己的后尘。
所以颜大人在他身上背负了更重的使命。并试图告诉他,比起判官案的真相大白,还有更为紧要的事。告诉他——[只要活下去,便已经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