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啥时回杨师?”
“明天早晨。”
“你在杨师是不是有相好的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证实一下。”
宋爽不置可否。
秋天的夕阳里,他们面对面站着,都低着头不说话。秋风刮过来,是庄稼叶子刷拉拉的声音。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放寒假的时候。农历腊月二十五,生产队要杀猪给社员们分猪肉,一大早儿,猪圈旁就聚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宋爽在家里听见猪叫,心里像有一只小猫在抓挠,就径直走到生产队养猪场。
只见几个壮小伙子一人手里提个木棍子,从一拉溜儿的猪圈里选猪。他们从东面的猪圈开始,依次进行。
宋家庄一千多口人分三个生产队,宋爽家隶属第三生产队。第三生产队有83户人家363口人,一人分3斤肉就是1089斤。生产队今天计划杀10头猪,每头200斤的猪只能出带骨肉140多斤,一般情况可剔脊排20斤,肋排15斤,大骨10斤,前后腿肉45斤,五花肉25斤,里脊肉20斤。因此,要选大猪来杀,否则就不够分的了。当然,猪头和猪下水也可以折算成猪肉分下去,大家都抢着要,一家出一个人抓阄,抓阄要看运气的。猪头是二折一,二斤算一斤;猪下水是三折一,三斤算一斤。
“这个圈就选那个脑袋上带白毛的!”选定之后,小伙子们就纷纷下到猪圈里,手持木棍朝猪脑袋上狠劲打。一个圈里都有四五头猪,这些猪就在猪圈里疯跑。
一记沉闷的木棍,那个“白毛脑袋”被打中了,挣扎了一番之后不动了。其他猪先是吓得滋哇乱叫,看到同伴卧倒之后,就挤在一个角落里,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人们将“白毛脑袋”抬起来,扔出猪圈。这时有人将“白毛脑袋”搭起来送往屠宰场,而这些壮小伙就杀气腾腾进入下一个猪圈。
惊险出现在第七个猪圈。人们选中了眼睛上面长了两撮儿白毛的“四眼”,看上去“四眼”浑身圆滚滚的,充满了力量。一个小伙子拿着木棍上去就是一下子,这一棍没打中“四眼”的脑袋,“四眼”急了,对着每一个人乱拱乱撞。当其他人挥舞着木棍的时候,“四眼”先是一个后撤紧跟着就是一阵加速跑向着猪圈正前方跑去,吓得人们纷纷躲避,“四眼”一个飞跃就跳出了猪圈,一直向南飞奔。人们还没缓过神来,“四眼”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四眼”逃窜事件很快就报告给了队长,队长组织了十几口子人去围追堵截,并发布了命令:杀无赦!
这里还在抓猪,屠宰场那里真正的屠杀已经开始了。
所谓的屠宰场就设置在大牲口棚。棚顶上挂了一溜大铁钩子,人们将在大铁锅里、案板上褪掉了猪毛的猪直接挂在大铁钩子上,然后由屠夫放血、开膛、割下水。
大人们此刻开始抓阄儿,孩子们等待那一个个的猪尿脬儿。
83户人家要做83个阄儿,里面有10个阄儿写着“猪头”,还有10个阄儿写着“猪下水”。大家排好了队依次抓阄儿,负责抓阄儿的是杨伟和孙丽英——杨伟负责“唱票”,孙丽英负责“计票”。时不时就能听到“张三李四,白票”的声音,也时不时可以听到“王五周六,猪头一个”或者“魏七姜八,猪下水一副”的声音。人群里有唉声叹气,也有爆笑如雷。
等到宋爽抓阄儿了,杨伟热情地跟他握了握手,宋爽感觉有个纸条直接塞到他手里了。杨伟一边高声大嗓“看看我们吃商品粮的也抓阄儿来了”一边向他眨眨眼,还举着那个装满了阄儿的纸盒子让他把手伸进去。
霎时宋爽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攥紧拳头在纸盒子里什么也没抓,直接把杨伟塞给他的纸条递给了杨伟。只见杨伟兴高采烈地报告:“恭喜宋立功家,猪下水一副!”
杨伟将纸条(阄儿)交给孙丽英统计,孙丽英记录完毕直接将纸条(阄儿)交给了宋爽,并说了一句:“好运气啊!”
拿着纸条(阄儿),宋爽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惊喜。走出人群,他看见赵艳霞正在向他招手。
“寒假放几天?”赵艳霞笑着问。
“二十三天。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宋爽一五一十地说。
赵艳霞告诉他:“听说过了年咱们就要分田分地了。”
宋爽说:“四川省广汉县、贵州省开阳县、云南省元谋县、安徽省和广东省都实行了各种形式的农业生产责任制,人民日报都报道了,我看咱们这里是早晚的事儿。”
赵艳霞说:“分田到户,咱们村支持的有,反对的也有。”
宋爽说:“这很正常啊!再好的事也会有人反对的。你们家是支持还是反对?”
赵艳霞眼睛里闪着光,说:“我们家,我爷爷奶奶都反对,觉得这是在走回头路,一家一户单干又回去了。我爸爸坚决支持,他说,现在这样搞就是吃大锅饭,大家都是出工不出力,整天瞎糊弄。不能再这样干下去了!”
宋爽问:“你呢?你是支持还是反对?”
“我是七分支持三分反对。我也觉得‘一大二公’这么搞没什么前途,可是一家一户单干我也看不到前途。不像你,吃商品粮了,有铁饭碗了。我们农民端的都是泥饭碗啊!”赵艳霞叹了口气。
宋爽了解他们这一代人的苦恼,尤其是农村青年的苦恼。人生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考学,一条是参军。现在之所以会有那么多文学青年,是因为文学给了青年希望之光,一方面青年可以通过文学表达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另一方面,文学也是改变命运的一种机会,尽管这种机会小得像大海里捞针。
这时候,有小孩子们嬉戏打闹过来了。他们得到了猪尿脬儿,将猪尿脬儿用气管子打成了气球,于是就你打我打,将“猪尿脬儿气球”打来打去。此刻,“猪尿脬儿气球”飘到了宋爽和赵艳霞之间,宋爽跳起来狠狠地将“猪尿脬儿气球”打得又高又远,引来孩子们一阵惊叫。
望着渐行渐远的“猪尿脬儿气球”和渐行渐远的孩子们,赵艳霞说:“我们要是永远也长不大就好了!”
永远长不大,真的就好吗?这个想法一直在宋爽的脑海里回响。半年多过去了,再次面对赵艳霞,当他知道赵艳霞要去南方打工的消息时,他明白:赵艳霞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