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山脉粗犷而广袤,南端山下横卧一大片水泊,绵延数十里。
南风一来,水汽蒸腾,山脉之上云集雾绕,有着藏龙卧虎的狰狞。
水泊边上,一座官道旁的小镇。镇上行人不多,个个挟着兵刃,面容冷寂。配合上头顶那飘鼓变幻的云山雾影,更显得十足萧索。
镇中临水的酒楼上,食客也是寥寥,愁眉苦脸者居多。
舒六宝却神情惬意,盯着楼外时不时浮出涟漪的水面。
“我有些好奇,为什么你们东河府无论是官府还是宗门,都放任眼皮子底下存在着这么大一座匪山?”他目光上移盯着头顶云雾中那道淡淡的山影。
“强盗匪寇,不是自古就被正道划归为邪魔外道之流么?”声音有些懒散,看得出来,他只是没话找话。
“唉,其实我对这个也不是很感兴趣。我只听说这雾柳镇上的鲜鱼客栈,做菌子烫锅鱼是一绝,更何况这水泊的鱼肉质鲜美……若是不知道还则罢了,既然知道了,我是一定要过来尝一尝的,”舒六宝回过身来,拿起筷子搅了搅冒着热气的汤锅,夹起一片烫软的鸭血,吹吹放入口中,热油自口角流下,“你知道的,我是塞漠人士,很少有机会吃到这么鲜的水煮鱼,一般都是吃烤肉。唉,烤肉这种东西,我觉得是种不得已的发明,就像是眼前的匪山,有些事情正道和官府想做又不敢做,于是就退而求其次……”
他看着汤锅中渐渐沸起乳白色的泡沫,其中的各类菌子在浓汤中浮浮沉沉,向锅沿飘去。香气混合着五种鱼肉的清甜,随着顶出硕大汤汁泡沫的蒸汽而升腾。深深吸了一口气。
暗红的筷子浸入沸汤,一片闪着润白油光的嫩软鱼肉被精准地夹起。看得出来,剖鱼的厨师刀工极好,鱼肉虽嫩,却重量适度,在筷头软弹而颤,不松不散,润油如珠四射。鱼片临近舒六宝张大的油润嘴唇,却忽而一炸,碎成了丝缕。
空空的筷头,一滴汤油滴落,在半空炸成了无数小点。如被看不见的密集剑刃乱剐而过。
舒六宝身子微僵,仿似被看不见的剑刃按在了喉头。他咽咽唾沫,抬头看向了对面的人。
那是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头发一丝不苟地捋梳向后,于头顶束起。一身牙白窄袖袍子,胸口以银丝绣着一道蜿蜒曲线。他微眯的眼神,很慑人。散发着一种锁死对方的剑意。
让迎上这种眼神的人,感觉自己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过一剑穿心的命运。
“这位兄台,我真的只是想来这里吃一次鱼……好吧,我承认,听说正道威望素著的洵月宫主要去临州主事,打东河府路过。我是想看看这传说中的美人宫主是怎么个美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将近四十岁的老处男?这个想法不过分吧?你看这满街的江湖客,哪个不是来凑热闹的?你怎么就单盯上我了呢?你盯就盯吧,能不能把剑意收一收?让我先吃一口不生不老的鱼肉行不行?”
整栋酒楼都随着汤汁沸腾而静了下来,窗外湖鱼在水中游动的拨水声清晰入耳。
中年人不答,不动,剑意不撤。
汤锅中的鱼片浮了上来,被鼓起的泡泡顶得四下乱飘。“咕嘟咕嘟”的声音伴着四溢的蒸汽渐响。
舒六宝散漫的面容一凝,盯着他的目光阴沉下来:“你可知搅扰老饕食兴者,下锅煮了都不过分?”
“那你可以动手试试了……”一道声音响起。
舒六宝一怔,望向窗外。只见那二楼翘起的檐角不知何时就坐了一个麻衣人。
他头发松散地束着,胡子拉碴,麻衣破旧。临水背窗,跨坐在翘起的檐角,两条垂下的腿轻轻踢踏。手中举着一个满是油腻腻泥垢的酒葫芦,包了浆。
舒六宝凝起的面容松了下来,转头对对面的中年人促狭一笑:“他什么时候坐那的,小心掉到湖里……”
话说一半,一道剑光自中年人手中绽起而收。
舒六宝右胁下直至左上肩,慢慢蔓延开了道深深的创口。他促狭的表情凝在脸上,皮肤褪去了肉色。捏着桌角,骨爪突起,暗中蓄势欲击的手指一点点碎成了屑沫。
见此情景,中年人面容却更加凝重。眼中闪过惊讶,身上剑意四放,闪身而起,避到桌子一侧。身周的剑意在木桌上刮出了凌乱的凹痕。
他动作不可谓不快,可还是迟了一点。在靠窗桌侧刚刚站定,喉头便被一只血肉消褪化为黄白的食指骨爪点上。
舒六宝狞笑着,早已站在中年人适才所坐的座位后。而对面那被斩杀的“舒六宝”,此刻化为了一堆骨灰,自板凳上“簌簌”流泻于地。
“呛都”之声纷起,周围三桌和中年人一样服饰的年轻人全都掣剑在手,指向了舒六宝。
中年人却心头一凉,自己护身剑意被轻松破开,全身阴寒僵硬,已然无力回天,闭上了眼睛。良久过去,却没有感到喉头骨爪刺入。纳闷地睁眼,才发现舒六宝狞笑的面目早已呆滞,眉心不知何时长了一个深红的疙瘩,此时蠕蠕而动,“嗤”地一声飞了出来,漂浮空中。
是一根酒楼的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