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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哥太了解我,他完全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甚至提前帮我开了保险——他以为这是在吃饭前要递给我的已经打开了拉环的可乐。
我的准头稍偏,在子弹飞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它击中了那个人的肩膀,血溅满了我爸爸的半张脸。枪响的一瞬间,我的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的某个场景——我第一次在公园里玩气枪游戏,没有把准星对准那些气球,而是对准了远处作为积分礼物的毛绒玩具熊。
我说过我的很多记忆都不太清晰,但唯独这一幕不同,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只毛绒玩具熊全身是很淡的薰衣草紫色,脖子上系着一枚绿白相间条纹的缎带蝴蝶结。它的脸就是最普通的那种笑脸,眼睛是黑色的塑料珠子,用以模拟嘴的红色缝线歪了,还脱落下来一点,就像是一丝血迹。这只熊被我的子弹打得后仰摔倒,把它身后的其他一些礼物也一起砸翻在地。摊主和我身边的朋友鼓掌为我喝彩,夸我是个天才,大人总是对能小孩子无限包容。他从地上拾起那只玩具熊要送给我,不了,它好丑,我不想要,我只是喜欢这个过程。
那天是个很漂亮的晴天,和我上船那天抬头看到的天空差不多。天上有云,有鸟,没有一丝的风。我在一瞬间几乎认为我其实是被装进了一个罐子里。
现在我的感觉就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就像我六岁的时候已经既视感到未来十二年后的精彩剧情。我爸爸跌在地上,刚才还叫嚣着要和他共归与尽的人捂着肩膀叫他快要死了,他手里那把刀滚得很远,没有人敢碰。我在这一瞬间原谅了他,他让我够满足,本来我也没有认真恨他。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集中起来,这个小孩子看起来都还没到被允许持枪的年龄。身穿制服的安保冲了上来,一天之内枪响两次,简直是在挑衅他们游轮公司的权威。在装什么呢,我想,刚刚需要你们救人的时候怎么不上来?他们怕我的手枪里还有第二颗子弹,所以让我举起手不许动。
我没有持枪证,也不是美国公民,我只是被人邀请来船上玩,我不知道会遇到这样的事。我可怜极了,像一只被吓坏的小动物,乖巧地把枪交出去。可是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个人是我爸爸,他刚刚被人……你们也看到了,拜托,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做。
我的余光看到严栩安在偷偷笑,笑得一直眨眼睛。他笑个屁,他应该现在过来和我一起演戏。他要说,他是我的弟弟,是我带他来这里的。这把枪是——
“这把枪是我拿给他的。”
他居然真的这么说,甚至说得比我想的更快。
我回头看他,他不看我,只看着安保,把我刚刚只在大脑里过过一遍的开场白都原样讲出,讲得无比诚恳。他的表演天赋更甚于我,我听着都开始觉得煽情得恶心,他们不信我也不能不信他。而且因为他实在是过于熟稔了,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怀疑这一切其实都是他的设计——是我出生之前他就在上帝面前下订单:给他来一份父子情深,一碗兄弟义气,再加一杯无害乖巧。一切都已经预订好,我不过是领餐的人。
但还有一个问题,现在我爸爸还在旁边坐着呢,他惊魂未定,不知道脑子是不是清醒,他最好不要信我说的,然后真的开始和我演出什么父子情深的戏码,我会被他搞得想吐,然后半夜忍不住再对他脑袋开一枪。告诉他我真的不是为了救他,我只是想玩这个,如果不用坐牢的话就更好了,你满足了我,我爱你。
安保相信我们说的都是实话,只是他们说话不算数,现在还有几个小时天亮,也就是说我们还有几个小时就要靠岸,原本当个观光客的计划落空,得集体到警察局去度假。我爸爸一开始请我帮他办的事我快要办到了,把他老婆送进监狱,让她罪加一等。
我演得可能真的很像,或者我的脸太有欺诈意味,安保看不出我心里已经在想天亮后要怎样对警察添油加醋,还安慰我让我不要害怕。之前那个倒霉的警察也是这样对我的,后来在我身上吃到十足的教训,从此再也不会同情任何一个不走正路的未成年。游轮上的工作可能太安全,无论怎样肮脏的人都还在这里装人间精英,一星期不到的时间暂时暴露不了真实面目,骗己又骗人,所以这地方才是真正的一个乌托邦。
我还是被单独押进一个隔离区,同时被连累的还有费其钧,他得被迫说出那把枪到底是怎么到我手里的。
我没机会知道他是怎么说的,我在忙着打量这间远离游轮的中心地带的隔离室,从小到大的那些犯罪练习终于把我送到这里。它比我待过的看守所要好上一点,至少空气新鲜,没有那种汗臭和香水味混合起来的怪味,只有一点木头、金属与皮革味。这里面也同样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面挂在墙上的小镜子。那可能是单向玻璃。
我在想我刚刚也许应该再对那些安保表现得更惨一些,这件事对我造成精神伤害,我伤心而且害怕,我需要心理医生,不对,我更需要我哥哥来陪我一起。我差一点也要这么说了,但开口之前我想到我爸爸,怕他们让我爸爸过来陪我——那还不如干脆送我去死。
不过他们还是对我网开一面,给我一台很原始的游戏机让我玩贪吃蛇,游轮上出现少年犯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所以它看起来已经在这船上放了二十年之久,到现在终于有机会用上,如果再配上一盒巨大的香草冰淇淋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