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亦梵用钥匙遥控打开车门。车子咕嘟尖叫,野生性十足的青蛙受惊动,丁咚丁咚疯狂扑腾,试图逃离。他打开后备箱,见到黑乎乎青蛙装满透明水箱,关心地问,你怎么提这么沉重的东西?
请卖蛙人提上来的。
郑亦梵用手机电筒照看,水箱里的动物肉皮粗糙,长满斑点,和石蛙有几分相似。问,你确定是青蛙,不是石蛙?
确定。覃小竹说,卖蛙的说是山溪普通蛙类,临冬了,石蛙钻进洞里冬眠了,只有山蛙还在活动。
郑亦梵心想,管它什么蛙,拿去放生又不是吃和买卖。检查过了水箱盖子,关上后备箱,驾车驶出车库。覃小竹联系约定一同去放生的同伴,拐了两个路口接她上车。郑亦梵起初以为她也像覃小竹一样,是一位乳腺癌病患者,谁知这位个子矮小、肤色白白净净、浑身通透的女人刘素贞,是一个虔诚佛教信徒。她信仰坚贞,怀着把满世界的人都拉入佛教大家庭的坚定信念,专注于推广佛教,收授门徒。一上车就与郑亦梵自来熟,滔滔不绝宣扬佛家伦理,灵魂报应等一套东西。长期的无神论教育使郑亦梵对宗教抱有成见,对佛家观念心生警惕,本能地排斥。他也接触过一些宗教人士,与弘福寺主持关系还相当不错。桥归桥,路归路,他就不接受主持宣扬的佛法。刘素贞神采飞扬、飞沫四溅,郑亦梵油盐不进。倒是覃小竹满脸虔诚,不时赞扬几句。
站在黔灵湖边,郑亦梵才知道,每一个行当有每一个行当的规矩和仪式。今天是宗教徒每月例行的放生节,湖边汇集黑压压的人,借着湖畔昏暗灯光,用箱子盆子盒子等各种家什,装着千奇百怪的大小动物,在湖边等待放生。
近来黔灵湖和附近山上成了宗教信众的放生地,放生的动物种类繁多,还有人放生毒蛇,一些外来生物缺少天敌,繁殖非常快,已成祸患,危及本地生态安全。一些林业管理部门和社区工作人员,在湖边游说,阻止人们放生。刘素贞见惯了拉锯战场面,懂得如何应付管理人员。她指挥郑亦梵提着箱子钻进黑暗处,说心诚则灵,不用搞什么烧香拜佛仪式,放生的生灵有灵性,自然有在天之灵为好生之德的人祈祷,让放生主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这一番迷魂汤一灌,郑亦梵亦心动了,再看覃小竹,好像灵魂出窍,乖乖听从刘素贞指挥。
不会造成生态环境问题吧?郑亦梵担心地问。
不会,街上卖的野生青蛙就是从山沟捉去的呢。
一边捉,一边放?郑亦梵不能理解这种奇怪的逻辑。
放生是修行,捉蛙是职业,各行各的道,各是各的命。
刘素贞的话打消了郑亦梵的疑意。她让郑亦梵把水箱放在湖边,打开水箱盖。青蛙闻到熟悉的山间清新气息,活泼泼跳动,有几只蹦出水箱,扑通跳进湖里,打破了湖水的寂静。其它青蛙受到鼓舞和引导,跟着跳出水箱,扑通扑通欢腾地跃入水中。刘素贞不知从哪里扯一把观音草,对着湖水拂动几下,又围着覃小竹额头绕了几圈,轻盈地跳起神一般的舞蹈,边舞嘴里边念念有词:
尘归尘,
土归土。
生灵,生灵,
你从哪里来,
回到哪里去,
病神,病神,
生灵为你引路,
你从哪里来,
回到哪里去,
保佑我兄弟姐妹,
健康吉祥。
万福无疆。
末了,呸啾一声,嘴里吐出一团白色涶沫,划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水面。又把观音草揉碎掷进湖心,漂在水面的草慢慢散开下沉。她用沾着浓重草汁腥味的手抚摸覃小竹额头,用不容置喙的痛快语调说,好了,从今以后,你没病没灾,万事顺意。
生病,往往意味着某种不洁或罪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奢,在佛家看来,放生就是罪恶灵魂自我救赎的一种手段。活蹦乱跳的青蛙从容游进湖里,钻入草丛,回到它们本来的居所。依照刘素贞的祝语和提示,仿佛不洁的罪和灾难也被石蛙带走了。覃小竹微黄的面容异乎寻常的文静安详,流露出菩萨般的慈祥和美。
覃小竹温婉宁静的美,又一次令郑亦梵怦然心动。他望了一眼月影中山顶朦胧的寺庙,心想,难怪有人醉心于修行,原来普通人通过精心修为,慷慨实施善举,也可以达到常人没有的精神高度。或许,普通灵魂修得心静,也可以立地成佛。
了却一桩心愿,三人沿着顺湖畔架设的松木栈道漫步。微凉夜风拂过湖面,折射着光影的湖水微波荡漾,轻轻拍击栈柱,清澈脆响。人与自然离得如此之近,触手可以把握大自然的律动,听到自然的呼吸,心儿融入幽远的静寂中去。
刘素贞挽着覃小竹的手臂,轻声陈述一个个灵魂救赎的故事,宣扬佛法精神。她的佛法故事,似乎针对覃小竹专门设计,都与疾病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