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苹果”激扬欢畅旋律在广场上空嘹亮回响。覃小竹正好从广场花园小径穿过,她真心羡慕这群老太太,卸下工作重担,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一早一晚按时聚集广场,快快乐乐跳“小苹果”。她们放着高音喇叭只管跳舞自娱自乐,完全不顾他人感受,社会上作法颇多微词。覃小竹完全是另一番看法,不同年龄层次的人有不同的玩法和精神需求,老太太挤占公共资源问题,说明社会在提供公共资源方面存在稀缺。
上次同学聚会,一位男同学问:猜猜老头们把广场舞叫什么舞?有说排排舞儿童舞,有说秧歌舞扰民舞。男同学皆摇头否定,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慢条斯理吐出三字:绝经舞!顿时笑崩!
每次从公交车走向办公室,听到“小苹果”激越的旋律,宛若空中奔腾着一群生命即将终结的麋鹿,奋力抓住最后的美好时光。覃小竹总是深受感动。想起绝经舞的说法,不禁会心一笑,紧张的情绪顿时释然。
这会儿覃小竹怎么也笑不起来。
她刚才去看英子,英子给病狗一一注射了毒液,一条条机灵鲜活的生命,随药效发作,或栽倒在院子里,或依墙角安静睡去,永远也不会再醒过来。望着满地狗尸,英子满脸戚容,边流泪边将毒液一点一点推进面前拴住的狗狗身体,洁白素净的瘦弱小手不停颤抖。等到完成了工作,看到覃小竹走进院子,英子扑上前抱住覃小竹失声痛哭。覃小竹安抚着柔弱的英子,看见吴维高把狗狗尸体装上车,生气地说,换一个男人做这事,行不行?吴维高面露难色,覃警官,我们不是缺人手吗?只有英子懂兽医兽药。
覃小竹拐进养殖场,本想看一看救助的狗狗,给恐慌无助的心灵找一点寄托,获得一点慰籍,谁知看到的却是一场对狗狗的残忍屠杀。面对狗狗的死亡惨状,她决定以后不再到养殖场去了,要帮助英子,通过网络联系。
绝经舞三个字像锋利尖锥,把覃小竹脆弱的心扎得鲜血横流。她虽然与跳广场舞的绝经妇女相差整整一代,上帝却残酷地把她推向与她们同类。她或许永远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前天与郑亦梵一起到医院探望产妇蒋雯丽,戳中了她灵魂中最隐秘的痛点,也揭开了她极力掩藏的伤疤,把她的无能、无助和残缺赤裸裸暴露在众人面前,使得她无可逃遁。尽管她不愿意,也不敢面对,她仍然不得不与郑亦梵一起讨论孩子的问题。
要一个孩子,是他们夫妻共同的心愿。也是蛰伏于覃小竹体内原始隐秘的冲动,也是内心最强烈的渴望。每次与郑亦梵做爱,高潮到来犹如烈火焚身,一次又一次焚烧着她的肉体和灵魂。体内总有一股不可抑制的激情迎接爱的种子降临,耳边仿佛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向上苍呼喊:给我吧,给我吧,赐给我一个孩子吧。
如火如炽的爱液以强劲力量注入体内,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强烈律动,多么渴望精子像一枚枚生命力顽强的种子,植入丰沃土地,播种、孕育、生根、发芽。为爱人生一个孩子,让生命基因得以续延。她曾经多么渴望做一个母亲,也为此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还不待孩子降临,病魔闯先植入她年轻的身体,弄得她遍体鳞伤,残缺不全。
一个癌症患者还能做一个母亲吗?
这是她和郑亦梵必须共同面临的问题。郑亦梵爱她,同情、体贴、呵护她,她懂,也随时感念男人细致入微的关爱,这些东西对于爱情足够了,但对于家庭,对于渴望孩子的母亲来说,又远远不够,也不能解决横亘于他们面前的大难题。
疾病让她失去了做女人的尊严,一个孩子有可能挽回女人的尊严。可是,她的情况还能要一个孩子吗?癌细胞会不会通过母婴遗传,遗传到孩子身体?
覃小竹走进办公室,觉察到了异样的凝重气氛。几位同事紧盯电脑屏幕,手握鼠标紧张地搜索着什么。背对她的马芸丽挪了挪黑色钢圈皮椅,算作招呼。马芸丽留着一头男式短发,烫得焦黄,着牛仔装,性格爽直,但并不妨碍她成为一名学霸,一位网络高手。
刑侦技术科每人配备两张桌子两台电脑,一台连接外网一台连接内网。覃小竹打开连接内网的电脑,端起茶杯,泡了一杯红豆杉防癌茶,在办公桌前坐下。马芸丽眼角朝电脑抛了一个眼神,覃小竹心领神会,马上通过内网邮箱将一个加密邮件下载到电脑桌面。
原来是一段视频。
视频画面开始是一段流行的网络游戏,背景音乐是韩国歌手鸟叔朴载相演唱的神曲“江南Style”,在强劲激荡的音乐旋律中,南原市公安局长任文军和政委祝建华的头像,被分别移植到游戏中的警察身上,劫匪逐劫持了敞蓬跑车逃逸祝建华政委驾驶警车追赶,任文军局长手持冲锋枪,朝敞蓬跑车猛烈扫射。暴风雨般的子弹泼在车轮上,闪出一朵朵鲜艳的玫瑰花。一枚闪亮的子弹射中劫匪,劫匪歪倒车上,呼天撞地惨叫:我中枪了,我快要死了。同伙打掉他捂脸的手,鬼叫狼嚎什么,你被蚊子咬红了。
字幕显示:按上级规定,警察统一配备枪口发射动能1。8焦耳现代高效警用枪支。
看着劫匪夸张滑稽的表演,覃小竹失声发笑。与办公室凝重的氛围极不相宜,陡然心惊,急忙捂住嘴巴。网络正热议天津射击摊大妈赵春华汽枪动能超标被抓判刑一案,延伸到其它因购买功能超标玩具枪而获刑案的讨论。字幕意图明显站在赵春华一边,嘲讽公安部门引起社会争议的执法行为。
又是强劲的音乐节奏,追逐大戏继续上演。警车快追上跑车,任文军举枪又朝劫匪猛烈射击。后排蒙面劫匪不但没有回避,反而张开手掌抓了一把弹雨,朝警车抛撒过来,在玻璃上溅起一阵雨花。祝建华一时看不清道路,警车撞倒树干倾覆。两人艰难地爬出车窗,拦住一辆路过的轿车,在“江南Style”强烈的行进节奏中,继续上演警匪追逐大戏。
覃小竹真心佩服制作者的天才创意,将音乐、游戏和人物契合得那么完美。当然,这段视频采用的要素也十分复杂,没有高超的电脑和动漫制作技术,不可能制作得这么惟妙惟肖,动感十足。
制作者抱着搞笑心态,将公安局长和政委游戏一场。在一向庄严威猛的公安意识看来,只有敌我矛盾才会拿公安局领导开刷。覃小竹看着视频最后定格的手指,心想,手指方向应该出现几个大字:小伙子,你摊上大事了!
谁活得不耐烦,故意没事找事,摸老虎屁股呢?覃小竹好生奇怪,抛给马芸丽一个为什么的暗示,年轻人总是心心相映,马芸丽在领导的监视下不敢说话,通过电子邮箱告知了大致情况:
天网系统值班人员从一段街头斗殴视频中,隐约发现一个身着奇特装束的黑衣人,行动迅速,动作剽悍勇猛,几秒中将一位欺负妇女的魁梧青年男子放翻在地。隐身人抬头看见摄像头,将什么东西往上一拂,亮光一闪,瞬时隐形逃遁,消失得无影无踪。值班人员想到几起奇怪伤害致死案,猜想线索有可能在隐身人身上。特意小心地将视频图像裁剪下来,刻成光盘放在一边。第二天,值班人员将光盘交给网络监督科审查,光盘中没有显示裁剪的图像,显示的却是这一段音乐强劲的视频,公安局两位领导大发雷霆。技术人员回头调取原有图像,天网系统中的视频资料也变成一片空白。局领导怀疑有内鬼,将值班人员停职检查,严厉要求天网办、网监科和技术部门联合调查,查一查是哪一个部门,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把暗藏的内鬼找出来。
覃小竹又想起著名的墨菲定律:你怀疑将会出错的地方,就一定会出错。领导怀疑有内鬼,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一段刻录的视频重置于电脑上播放,被置换成嘲讽领导的视频,仅从单纯的技术角度分析推断,超出了普通人的思维能力。一般则言,要在一个封闭系统中改变刻录资料的内容,非内鬼所不能为。但电脑技术发展到今天,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已经超出普通人的认知。手段高超的黑客,能够对包括技术无比强大、防火墙无比严密的美国五角大楼网站发起攻击,随意进出,肆意盗取机密资料和数据,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是他们的禁区呢?
覃小竹与马芸丽讨论这个问题时,擅长计算机运作的马芸丽告诉覃小竹,她的想法从理论上是成立的,现实中却很难发生。在南原这样落后的地方,从所掌握的情况来看,还没有发现技术能力超强的计算机高手,不可能对当前一流的公安系统防火墙实施攻击,至今还没有黑客闯入公安内网的事实发生;黑客即使有这个技术和能力,也能够对公安网络实施攻击,可是,他有这个必要吗,愿意惹这只大马蜂,承担严重后果吗?与其攻击公安内网盗取一些没用的数据,不如攻击银行盗取大笔财富。
财富,不就是黑客的最终目的吗?
对马芸丽最后一个问题,覃小竹想起闻名世界又麻烦缠身的著名黑客阿桑奇,轻轻松松进入五角大楼网站,窃取了内部机密情报。在金钱崇拜物欲横流的社会,即使是违法违规的黑客界,同样会出现一股异质清流。他们沉醉于理想而非拜倒在物质神像之下。崇拜物质和金钱让技术成为资本和权势的奴仆,坚守个体理想能够赢得做人的尊严。洋溢着自由主义精神特质的人,自然会选择后者。他们享受技术带来的乐趣,过着一种不受羁绊的自由生活。
覃小竹想起了金戈。
网络时代,谁都有机会遭遇小黑客,盗取QQ号,偷走游戏币,盗取游戏道具,窃取银行密码。黑客像混杂在人群中的小偷,轻易不敢曝光,也就很难得见识其“庐山真面目”。覃小竹有幸近距离接触这么一个人,并与他有过一段密切的交往。这个小黑客就是金戈,也是她到目前为止认识的第一位黑客。
金戈极有数学天分,复杂难解的数学公式,他能因繁就简迅速解开。能力大多可以融会贯通,他在电脑方面也极具悟性,是一位少见的天才高手。一接触电脑就能运用自如。任何操作系统经过他的手都能迅速解码,大学时代门户网站的防火墙还比较简单,金戈进出网站后台如同上卫生间一般自由。他们拖拍时,两人都喜欢打网络游戏,手头又没有什么钱。金戈充当小偷角色,从富有的QQ中盗取游戏币来购买游戏装备。游戏打赢了,两人卖掉装备到夜市海喝一顿。要是输得精光,金戈又不断偷窥QQ游戏玩家,见到装备丰富者,马上盗取密码进入后台,将装备偷出来卖给其它游戏玩家,两人又到高档酒楼享受一顿美味大餐。喝得兴奋,覃小竹讽笑他抢劫犯。金戈说,劫富济贫一向站据道德高地,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中,受到鼓励和褒扬的。
覃小竹玩笑道,是的,摘个星星是心爱,偷个月亮是爱情,孔乙己也骄傲地说,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金戈哈哈大笑:是的,是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金戈看透世间人事,是一个狂放不羁的大玩家,经常不按生活逻辑出版,和他在一起,覃小竹时常感到隐忧和不安。但年轻时代就是喜欢冒险,对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危险分子,覃小竹曾经不可救药地迷恋着他,当时多么幼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