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说那牝鸡司晨的吕后呢。”她放下绣线。
奶母极羞人地摆摆手:“这等恶妇人有什么好听的?做再多也不应当,男人的事就让男人做,哪有女人管朝堂的?”
“也有过女皇帝……”奶母扑过来捂住她的嘴,低喝这也是正经女儿说的话,简直歪了性情,姐姐却盈着泪把她搂过去。
“没事的,不要怪她,”姐姐抱住她,“她和你一样,没见过天地之宽江河之远。”
可是姐姐也未见过,她想。只是长姐总爱偷读莫名的书,对吕武这样的妇人也全无恶评,她不愿认字,长姐又欣然又垂泪。
她不明白姐姐今日为何这样难过,不明白她为何要痛苦而非麻木,她有这样一张精巧的拔步床,自可一生无忧待在这里,哪里需要见天地江河呢。
她看向院中,努力忽视那面天幕和姐姐呢喃的女户。
只可惜玉兰花又落一朵。
【如此功绩,说无冕之帝不为过。】
天幕忽而一转,由文字与史料变幻为其他,渐显出一座苍色山岭,荠麦青青。
【此处便是长陵,汉高后高祖陵寝。】
吕雉惊愕地看着那两块石碑,又举目远眺与长安城隔渭河遥望的正在建造中的长陵,千年之久……千年之久。
刘邦戏谑笑言:“能活着看到千年后自己的坟头,乃公也算不白来一遭了。”
【几十年前,此地有小孩儿踢球,偶然捡到一块皇后印玺,金螭虎钮,后人以为吕雉之玺,现存于陕西历史博物馆。】
天幕景象又变至一樽透明到几近无物的琉璃盖,其他朝代惊异造化,感叹不知何处而来的光亮,汉初朝堂却只凝视琉璃中一方小小印鉴。
吕雉默然低头,看向掌心。
她的印玺,泅渡千年光阴,载着那样多的赞誉与好意,终又落于手。
【古来人杰多于过江之卿,多少英豪纵横一世,到头不过几抔黄土,千年之后随风散尽,不知何处。未央宫屡见兴衰,山河几易其主,长陵亘古无声,长安依旧是长安。
古代史何其漫长,一个人能在青史上留下墨迹一点都值得欣喜,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被压缩折叠,帝王生平也只是课本上几行,男人的时代男人的王朝好像没完没了,但翻至这一页,终有巾帼出现。
她是第一个,但她不是唯一。
须眉王朝一旦被打破,便会有无数人意识到女主临朝称制也没什么,她做得甚至会比许多帝王要好。男人们惶恐又无措,执笔一次又一次写其恶毒擅专,企图让政治家降为深宫恶妇。
但有什么用呢?历史是由人来书写,但不是个人笔墨便能改变的,岁月总会留下痕迹。】
天幕缓慢地从皇后玺转移,扫过铜镜玉带,扫过千秋万岁、与天无极的瓦当,只定格壁上,渐渐映出字迹。
【这是陕西历史博物馆的结束语。
斗转星移,万物乾坤。
没有什么恶言,能跨得过岁月,越得过青史。】
已然年迈的吕雉看着渐黑下去的天幕想,我这一生算缘木求鱼么?
世人说乱局,说牝鸡司晨,说她死后万事必空,共算庙堂的皇帝太老也死了太久,儿女在风霜暗箭中离去多年。她久居于帝王家,守着一座并不属于自己的宫殿和王城。
后人说盛世,说无冕之帝,说她令百姓知冷暖,建功立业的将军太多也死了太久,帝王在幽冥阴司里化为白骨。她依然在帝王家,守着跨越过千年独属于她的皇后之玺。
秦时月与汉时关都看过了,波折与顺流都行过了,本以为一生功与过要到盖棺之时才能评定,不想提前了这么多年。
苍老的太后敛衽而拜,起身时是二十年前的皇后,不知隔着遥远时空有其他太后合掌祝祷,有平民女子含泪而望,有皇座上的女帝以酒酹地。
千秋之下,只闻龙泉壁上,夜夜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