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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脸陡然一亮,笑道:“那我妈妈比同学的妈妈都厉害,他们妈妈只会买东西。很多人都不上班。”
“那爸爸呢?爸爸比你同学的爸爸更厉害吗?”檀宜之笑道。
“不知道,他们的爸爸都挺怕你的样子,说你开的车很好。”
“是好车吗?我不知道,你坐着觉得舒服的就是好车。”现在开的是保时捷,发动机太响了,加了儿童座椅也不适合孩子。他在考虑换一辆林肯。
抱着女儿上车前,他还抽空回了工作消息。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初夏来得咄咄逼人。他脑子里盘算着公事,一踩油门上了路。
等送完女儿,他准备就近找间咖啡馆修改实习生的底稿,写得是惨不忍睹。半年度的总结也快要上交了,真是场面功夫,这季度的钱还没发,报告倒不能晚。
之后的记忆很模糊,檀宜之只记得开在前面是一辆卡车。
然后是眼前一黑,一亮,身体像是坐着过山车到最顶端,摆脱重力后又沉重地排在地上。又像是读书时的课间,他趴在课桌上假寐,恍惚之际能听到周围同学嬉闹跑动的声音。不近不远,但总是听不真切。
他隐约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陌生人的叫喊,医护的声音。
“……对,那个女孩已经没有心跳,先抢救大人。”
檀宜之在病床上醒来,第一反应是睡了一整夜,因为眼前亮得出奇。稍缓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现在是凌晨,只是icu不分白天黑夜,永远都开着灯。
清醒让他感到恐惧。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时间是凝固的,唯一能沟通的只有医生。
可偏偏为他主刀的是杨浔。
杨浔是个年轻有为的神经外科医生,还是个漫不经心的老好人。檀宜之时常庆幸,当年如果不是他先下手为强,张怀凝估计会成为杨太太。
他又太高大了,微微弯腰站在床边与檀宜之说话,也显得是居高临下,“我们的床位比较紧张,你的情况稳定了,再观察一晚上,如果颅内压没有升高,就转入普通病房。”
“我女儿呢?”这是檀宜之的第一反应。
“请节哀。”杨浔顿一顿,继续道:“张医生在处理你女儿的一些事,你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这几天都是我值班。”
“我不明白……你说我女儿怎么了?”
“好好休息。”杨浔道:“不好意思,我还有其他病人。”他走得很匆忙,甚至有一丝冷淡。
之后两天像梦一样掠过去了,问诊,查房,一进一出,腾病床,医护进进出出,工作消息不断。檀宜之依旧很恍惚,唯一的念头是见张怀凝一面,哪怕明知是自己的错,他也急切等她的一个交代。他要亲口听她说,女儿已经死了。
到檀宜之转入普通病房当晚,张怀凝才带着换洗衣物来看望。她看起来神色如常,很平静,只是眼下积攒着疲惫,郁郁乌青。
她道:“你是颅骨骨折,颅内出血,手术后你觉得轻微恶心或者眩晕都是正常。只要没有后续感染,一周你就能出院了。要是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你随时和我说,就算有后遗症,也是短期的。你别担心,你还年轻,轻微的神经损伤会慢慢修复的。”
“我要听的不是这些。”檀宜之结膜下出血,兔子一样的红眼睛还没消退,“你不要这么公事公办和我说话,我问你女儿怎么了?”
“杨浔已经转告过你了。你要接受现实,骨灰现在寄存在殡仪馆,等你出院了,我们再选时间下葬。”张怀凝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
檀宜之住的是双人病房,别人的欢乐在他的哀痛中充当背景。同病房的是个快出院的大学生,脑袋让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了,虽然包着厚厚的纱布,但他已经能走动,没大碍了。
他的母亲正面带微笑与他说话,“你今天精神好多了……就是脸还浮肿,跟个肉包子一样,我刚才拍了照放家庭群里……哈哈,是挺好笑的。”
檀宜之质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冷静。是我们的女儿啊!你有没有一点正常人的感情?”
“不是这样的,我……”对面床的笑声传来,打断了张怀凝的话。等那阵笑声过去,她才重新开口,像是快生锈的齿轮,极其干涩,道:“我很难过,只是我现在没时间伤心,我……”
又是一阵说笑声压过她的声音,只听那个母亲快活道:“宝贝啊,等你出院了,想去哪里玩,吃什么好东西,妈妈都陪你去。”
“给我闭嘴!”檀宜之一声怒吼,猛地扯开遮挡的床帘,朝着对床那对母子痛骂,道:“能不能安静五分钟,你们高兴,难道要全世界陪你高兴吗?我女儿刚死了,能不能让我们安静地说一会儿话!”
那对母子傻眼了,半晌后,那个母亲才低声说了句抱歉。她把床帘拉上了,病房里瞬时就安静下来,静得压抑,难以忍受。
怒气难消,檀宜之感到一阵脱力的眩晕,张怀凝立刻稳住他,道:“你冷静些,血压升高对你的病情没好处。已经发生的事,我再悲痛也不能改变。现在也不是我难过的时候,很多事情要处理,你的情况也离不开人。你放宽心,凡事由我来处理。你好好休息就行。”
“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害死了她?”
“别多想,是意外。交警说卡车司机负全责。”
张怀凝凑近,留神去看他的鼻子,担心脑脊液渗漏。他垂下眼去捕捉她的眼神,她却只轻轻别过了头,把脸浸润进阴影里。
“你就是在怪我……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