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从地窖里救上来时,端王因为高热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好在随行的大夫是处理外伤的好手,大剂量地用药之后人已经好很多了。虽然仍不能正常行走,但坐卧已经不需要旁人贴身伺候了。
赶了两天急路的王府总管魏大智小心搀扶着端王,满心满眼的心疼。等看到床榻上浑身包满纱布的小顾大人,他心里只剩下感激。白天的事都传扬开了——若不是有小顾大人死命斡旋,主子只怕早就不能好生生的坐在这里了。
那些杀千刀的贼胚竟然想一锅端……
端王抚着胸上的伤口慢慢坐在床榻边,盯着静谧若睡的青年。忽然想起这人把自己放进地窖里时的殷殷嘱咐……殿下莫担心,只要撑过这几个时辰,明天早上城门大开时郭云深他们必定会回返,到时候咱们就安全了!
端王浑浑噩噩地陷入一片黑暗当中,其实他想让这青年留在自己身边。
十三岁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一去不复返,徒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艰苦挣扎。那一刻他几乎产生了恨意,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一切伤痛?
外面一直嘈嘈杂杂,似乎有无数人在黑暗中厮杀。
端王得救出来才知道,顾衡仅凭一把剔骨尖刀和敌方对峙了两个时辰。那些人可能从未见过这样悍不畏死的家伙,故意留了他一条性命戏耍,每一刀每一箭都带走一些生命力。也许再过半刻钟,青年身上的血就要流光了……
屋子里安静温暖,角落里燃了一支祛除血腥的甘崧香,散发着淡淡的馨香。端王静静坐了许久,久到眼睛酸涩。他想我原以为是再次被人无情抛下,没想到却是被人以性命相护,冷硬淡漠的心终于轻微颤动起来。
——这个青年有很多人未有的风骨。
良久之后,端王才站起身给顾衡小心掖了一下被褥,头也不回地轻声吩咐,“……听说顾夫人即将生产,顾衡受伤的事暂时不要传回京城。若是有人敢乱说一个字惊扰到顾夫人,当斩!”
郭云深瓮声瓮气地应了个是。
端王回头看了他一眼,“此次意外全因我而起,追究起来我负全责。让你出去探查消息接应钦差仪仗,也是我亲自下的命令,你无需自责。那十个死去护卫的家里,你亲自把抚恤银子送过去。他们的父母妻儿又是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驿馆下悬挂的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打飘,端王盯着地上的青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三千营领头作乱的那几个统领把总,你最后怎么处置的?”
郭云深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人却忽然感到有些陌生,总觉得这人和以往有什么不一样了。正这样想的时候,就见那人淡淡扫过来一眼,竟像刮骨钢刀一样让人遍体生寒。
向来在刀口上舔血的郭云深心头一凛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回道:“卑职不敢擅专,已经把那几个人关押在一起,等殿下亲自处置。不过除了统领苏敬之外其余几个都在叫冤,说前晚是在奉命行事……”
端王忽然一笑,郭云深却从这笑意里体会出一丝彻骨凉意。
端王望着内室里依旧沉睡不醒的顾衡轻声道:“那天我躲在看不见一丝光线的地窖里,心想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去了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可顾衡为了护着我,被人当猴儿一样整整戏耍了两个时辰,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他慢慢转过头来,面色铁青一字一顿地道:“若是他的夫人问怎么会这样,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交代。那些人竟然还有脸在我面前叫冤,恐怕从生下来脑子里就没有廉耻两个字。”
话虽然这样说,但有些事不得不让人忍气吞声。
郭云深只得硬着头皮道:“……三千营里有一大半人都是西北军出来的,和大皇子的外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殿下若是贸然处置,日后势必会和大皇子直接怼上!”
屋子里的温度一下下降了许多,头顶上似乎拢聚有一片沁骨冰霜。
郭云深几乎是打着结巴才把话说出口,“河南巡抚舒贵和洛阳知府毛云峰已经在外面等了三个时辰,伏乞殿下见上一面……”
端王负手看着窗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我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这一条性命还回去。这回我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与有些人达成肮脏交易,只怕首先就会寒了顾衡和那些护卫不畏死维护我的一片心。”
郭云深知道这寥寥数语意味着什么,不但河南道恐怕回到京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抬头正巧看到一个杂役端着一盆沾染血污的绷带出来,那浓稠的颜色几乎立刻刺痛了他的眼。
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总得给屈死的亡者一个像样的交代!
端王费力地重新坐上软轿,捂嘴轻咳了一声道:“让两位大人回去吧,都是两朝老臣,在圣人面前都是相当有体面的,我这个小小皇子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他毕竟是受过重伤,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力气不济,却还是一字一顿的扭头吩咐。
“再有……三千营那几个关押的人,既然这么喜欢逞凶斗狠看人流血,就打造几个站笼好生站几天去去戾气。告诉负责看守的人,除了清水之外不能给付任何东西,让全洛阳的百姓都跟着开开眼……”
郭云深倒吸一口凉气——他绝不相信殿下会轻轻放过那些行凶的人,但也绝没料想到会这么狠。
站笼这种鲜为人见的刑罚脱胎于枷刑,又称立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