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果真被她料准了,皇帝在应当忙碌的时候闲着。遥想当初,试图迈进养心殿,不知要费多少力气,现如今出了宫,要见正主儿反倒容易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可她没有立时答应,为难地看了看自己的裙子,“都弄脏了,怕会御前失仪。”
章回说不要紧,“出门在外,万岁爷能体谅。况且越是弄脏了衣裳鞋袜,万岁爷越知道夫人的不易。”可不能再啰嗦了,边说边把人往里头引,“夫人既到了御前,没有不拜见的道理。随我来吧,正好把袍子呈上去,请万岁爷过目。”
于是恭敬不如从命,如约跟着进了大帐,绕过一架屏风,就见皇帝在灯下坐着。虽还是以往一样冷峻的面目,但抬眼之际,却有温和的光从眼角流出。
她敛神上前褔了福身,“万岁爷的便袍,臣妇已经修补好了,请万岁爷过目。”
章回把衣裳送到御案上,灯光里那道新添置的膝襕波光粼粼,衬着天碧的料子,看上去相得益彰。至于那两个破洞,早就觅不见踪影了,他抬手抚了抚,凉滑的触感在指尖萦绕,心里的破洞,好像也随着这一针一线,缓慢地缝合上了。
“余夫人辛苦。”他淡声道,“下着这么大的雨,其实不必着急送来。”
以前她还是他后宫的宫人,受什么指派,承办什么差事,都是应当应分的,忙得摸不着耳朵也要谢主隆恩。现在身份不同了,出了宫,便是自由身,皇帝须得以相对尊重的态度和她对话,也是对待诰命的礼数。
如约抿着笑,俯身道:“臣妇是个急性子,做完的东西不愿意过夜,及早交了差事,心里就安定了。”
皇帝慢慢颔首,低垂的视线总不敢直接落在她脸上。发现她裙裾上沾满了泥渍,偏头对章回道:“你去内造处看看,寻个余夫人合适的尺寸,找干净的鞋袜孝服来。”
如约忙摆手,“不必了,不敢劳烦章总管。”
章回极精明,万岁爷遣他去踅摸,未必不是想把人支开。便对如约道:“夫人不必客气,这些东西内造处都是现成的,取来就是了。您走这一路,脚上必定湿了,这么捂着不好,回头寒气从脚底心进去,伤了身子。您且稍待,我去去就回来,另让人送茶,您陪万岁爷喝一盏,谈谈家常吧。”
这话要放在平时,何等地不合时宜,皇帝是餐花饮露的仙人,哪儿有那闲工夫谈什么家常!可现在不一样了,时间莫名变得很充裕,甚至整晚都是空闲的,连太后那里的请安都告了假。
章回临走,顺便把帐子里站班儿的人也支开了,“东北角上的地钉儿松了,快带人去打实,回头别出乱子。”
一时各自领命承办,大帐里只剩下一个御前侍奉茶水的,悄无声息把茶水送上来,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皇帝起身走到茶桌旁,比了比手道:“坐吧。”
如约心头一蹦,她还记得补靴子那回,自己自说自话挨在了脚踏的一角,这也是唯一一次敢在皇帝面前落座。身份地位的悬殊植根在骨子里,有些积重难返,以至于他让她坐,她反倒往后退了两步,垂首道:“谢皇上抬爱,臣妇不敢。”
皇帝慢悠悠抬起眼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朕让你坐,你不要推辞。”自己踅身在圈椅里坐下来,提起银质的小茶吊,慢条斯理往两盏小小的茶盏里注上了茶,然后伸出一指拨到对面,“南边新进贡的,尝尝。”
他有极大的耐心,也有良好的教养,但男人对女人那点事儿,到最后终究会图穷匕见。在这之前,如约愿意和他周旋,便呵腰谢恩,欠身在他对面落了座。
彼此缓缓饮茶,那茶水流淌进喉咙里,总有丝丝缕缕的苦味在舌根蔓延。
皇帝还是头一回,丧失正视一个女人的勇气。其实要论感情,他
过于内敛,甚至有些迟钝,他感受不到别人对他的喜爱,因为身处这个位置,看见的永远都是阿谀奉承。
倒不是说她刚烈,或是冒失莽撞,有意和旁人不一样,他也并不欣赏那种处处拔尖冒头的人。波澜壮阔的帝王生涯让他忙碌异常,他鲜少有机会静下心来观察一个人,而她,不知怎么成了第一人。
他看着她,觉得她如一汪泉水,本分地停在巨石的凹洼处,虽然又浅又小,但明澈自然,照得出他的倒影。
有些喜欢来得莫名其妙,也许头一回在螽斯门前就留意了她,也许胜券在握忽然被打个措手不及,才生出不甘,念念不忘。
如今她就坐在对面,他感到局促,手指捏着杯盏,姿势怎么摆放都不合适。
她是最体人意儿的,见状轻声细语说:“万岁爷,您是嫌茶烫吗?要不放下来,臣妇给您扇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