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敲门。笃、笃。门上有裂缝,敲上去一震一震的。
“谁?”门里响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我正想说编好的理由,吱嘎,门居然直接开了。
一个枯槁的老头儿愣愣地站在门边,正是尤志。
与上次见到他时相比,他更瘦削、憔悴了,不大的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窝里,整个人跟骷髅一样。他穿着背心短裤,背心上有个手指大小的洞,露出几乎戳穿皮肤、冒出头的肋骨。我松了口气,径直走进屋,打量四周。
家徒四壁,客厅里仅有的家具,是一张四条腿长短不一的饭桌和两张木椅,桌上摆了两个碗,分别装了半碗咸菜和一条几乎只剩鱼头、骨头的鱼,碗口仍用保鲜膜包着,显然要留给下一顿。桌子靠墙的一侧,摆了一排药瓶,花花绿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朽的老人味儿,呛鼻。
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坐。”
尤志站着不动,僵硬的脖子扭了扭,望向厨房的方向,我的汗毛竖了起来,伸手入怀,抓住准备好的电击棍,说:“你不要想什么心思,这里是你家……还有,我就来找你聊聊。”
尤志依旧沉默。
“我跟你没仇,我知道,一定是别人给你钱,让你杀我。”
尤志用力摇头:“不,我没有,你别诬陷我。”
“他给你多少钱?”我继续追问,“是现金,还是转账?转账会有记录,现金的话,只要是连号的,也跑不掉。你家这么穷,一下子多了一大笔钱,怎么解释?”
我自然在吓唬他,但他一定会被唬住。果然,这句话刚说完,尤志面皮上的最后一丝蜡黄消失了,跟灯光下的墙壁一样苍白。
“是现金吗?在房间里?我现在打电话给警察,让他们过来查。”
“不!你胡说!你胡说!”尤志更慌乱了,砰,他摔上门,走到跟前拽我的胳膊,想赶我出门——然而病魔吸干了他的力气,他根本拖不动我分毫,很快,他撒开手,俯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站起身,以俯视的角度冷冷地看着他:“你告诉我,到底谁找的你,我绝对不会为难你。”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咳、咳,在里屋门内,忽然传来剧烈的、格外苍老的咳嗽声,还有人?他的母亲被惊醒了?我的心颤了一下,但很快冷静下来,那不过是个中过风、地都不能下的老妪罢了。
“我知道,你母亲看病、你女儿上学,都要钱,我理解你,你只要告诉我,是谁指使你的。”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尤志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不敢与我对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鞋底看,干瘪的胸腔激烈起伏,忽然,他的膝盖颤了一下,仿佛被锤子砸中,我以为他太虚弱、恐惧,要软倒在地,想去扶他,没想到不是。
他居然跪了下来。
这个60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竟跪在我的面前,哭了出来:“老板、老板,求求你,求求你。”他用膝盖挪到我身前,抱住了我的大腿,“求求你,别问了。我妈刚从医院回家,医生都说她没几天了!我也没几天了!求求你别问了,快走吧!”
我惊呆了,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尤志把手伸进裤兜,抖抖索索地掏出一部手机,却没有打电话,而是把手机递到我眼前。这是一部廉价老人机,手机壳却是粉色的,背面贴了一张少女的大头贴——“这是我女儿,我死了不要紧,我妈也是早晚的事,但我女儿……我女儿,她还要上大学啊!”
我整个人颤了起来,面对这样的凶手,我要如何继续逼问?尤志觉察出我的动摇,牙一咬,低下头,额头“咚”的一声狠狠撞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我惊呆了,在反应过来之前,尤志已一连给我磕了五六个头,每一下都很响、很重。我用力把他拉起来,他喘息着、哭泣着,哀求我:“别问了,别问了,放过我,放过我女儿……”
我吓坏了,牙齿打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尤志的呼吸愈加急促,双腿、双手像打摆子一样狂颤,身体摇摇欲坠。我慌忙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你怎么了?”尤志摇头,伸手在桌上一排药瓶里捞出三个,倒了六七粒药,胡乱扔进嘴里——然后才发现没有倒水,吞咽时险些呛到,我赶紧帮他倒了半杯,他喝下水,瘫软在椅子上,干瘪的胸腔以夸张的幅度起伏。
“你……”我张开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走吧。”
“你……你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我只能让步,“我不问你了,真不问了。”
“你走吧,求你了,你走了,我才安心。”尤志抹了一把脸,血泪混合的液体把枯黄的手背也染红了,他开始咳嗽,每一下似乎都要把肺咳出来的那种。
我彻底放弃了,摇摇头,深呼吸,腐朽的浊气涌入肺泡,刺激得我也咳嗽起来,我夺门而出。
外面很凉,一片死寂,我在路灯下逡巡了十来分钟。尤志还好吗?刚刚的“刺激”,会不会让他病情加重,甚至熬不过今晚?面对这样一个时日无多,却又抵死抗拒的病人,我能怎么做?可是,只要一天不找出那个三番五次想要我性命的“黑手”,我就一天不得心安。
这该死的梦,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告诉我答案呢?
夜深了,路上没几个人,回到家后我的大脑一片混沌,便开车在城市里乱转,半小时后,我鬼使神差地路过了青山医院门口。此时是凌晨2点,医院里一片漆黑,前轮碾过斑马线的一刻,眼皮毫无征兆地跳了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医院门口。
居然是秦文。
秦文穿了一件和气质不太协调的休闲T恤,左手拽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右手揽了好几件杂物,有外套、公文包、手提袋、文件,腋下还夹了个半透明的文件袋。这个点,他要去哪儿?只见秦文出门后,径直走向停车场东侧的一辆SUV,把行李箱放在后备箱前,腾出左手去掏钥匙,谁知钥匙却放在右边口袋里,这个别扭的动作让他打了个踉跄,右手上的杂物全部散落在地,有三四张白色的A4纸更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四下乱飞。
秦文手忙脚乱,我赶紧下车,捡起已飘到马路中间的两张纸,扫了一眼,竟然是两张病情诊断书。出于礼貌,我没有多看,快步走向停车场,交到秦文手里。
“谢谢……”秦文认出了我,“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