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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煞星（第1页）

L0扫帚星扫过贺兰山顶的事情只是以讹传讹，实际上这种传说中的能带来疾病、瘟疫和战争的灾星极少出现过，就连我外奶奶和我大我妈也只见过一次，而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碎娃娃只在书本上和电视上见过它们。

通过学校图书馆里的书籍，我知晓了所谓的扫帚星其实是彗星，至于它们能带来灾祸的说法都是空穴来风，而且它们也不会随随便便地飞进大气层，撞到山顶上。

贺兰山顶上没有扫帚星，不过贺兰山脚下有一个货真价实的“黑煞星”。“黑煞星”是个古老的俗语，它用来形容那种为非作歹、无赖透顶的人。泉子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人厌、人见人躲的“黑煞星”，他就住在我们村子里。泉子比我大十岁，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他长得人高马大，黑黑壮壮，一双眼睛瞪起来像铜铃。泉子的脸庞不但黝黑，而且总泛着青，看起来有些吓人，我们私下里都说他活像是连环画上的夜叉和混世魔王。

村子里的老人们总是说“青脸人，三眼狗，无事把人咬一口”，脸青面恶的泉子果然既蛮横无理又逞性妄为，偷鸡摸狗、摘瓜扒菜都是他的拿手好戏，除此之外，他还凌弱暴寡，以大欺小，碎娃娃手里的面包和糖果会被他一把夺去，老人们压在枕头下的零花钱也会被他悄悄摸走。有一回他用弹弓打死了村民陈生云家的一只老母鸡，被陈生云当场抓住。换作是别人，把鸡还给主家再赔个礼道个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泉子非但没这么做，反而当着陈生云的面，用碎柴生起一堆火烤起老母鸡来，嘴里还满不在乎地说道：“好久没有吃肉了，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这只老母鸡真是善解人意，径直就朝我走来，它知道我想吃肉了，主动来献出自己。”陈生云气不过，上前去夺火堆里的鸡，但身体瘦削的他非但没夺回鸡，反倒被泉子狠狠摔倒在地上。

还有一回，泉子偷金少平家的青储（青绿饲料经控制发酵而制成的饲料，有“草罐头”的美誉，多汁适口、气味酸香，是饲喂牛羊等家畜的上等饲料）时，被逮了个现行，金少平训了他几句也就放他走了，谁承想，记恨在心的泉子当晚就一把火将金少平家的青储烧了个精光。因为诸如此类的纠纷，泉子已经被派出所拘留过好几次了，但他出来之后丝毫不知悔改，依旧是我行我素，惹是生非，整个村子都被他搅得鸡犬不宁。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泉子是个既蛮不讲理又不知羞耻的“煞星”，因为他的面庞青黑，大家便称他是“黑煞星”，并且尽可能地躲开他。

我手里的零食也被泉子抢过，还有几回我兜里的零钱被他强行掏个精光，他就是靠偷抢来抽烟喝酒、潇洒快活的。我问外奶奶：“泉子为啥这么坏？他的爹妈咋不管他？”外奶奶摇摇头说：“泉子的爹妈你见过，他们并不是那种蛮横无理的人，他们同你大你妈一样都是老实巴交、从地里刨食的庄稼人。泉子也并非生来就是个坏种，他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德行完全是因为缺乏管教，过度溺爱。其实一开始泉子的爹妈还是管教他的，但自从他的脑袋被撞了个窟窿后，情况就变了。”

“泉子的脑袋还曾被撞出来了窟窿？”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

外奶奶点点头：“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泉子才四五岁，‘麦熟不等人，迟了减收成’，当时正值七月上旬，麦粒都已经全熟了，就等着被收割归仓。那时没有收割机，麦子全靠人来割，泉子的爹妈忙着抢收，就让他自己在家玩耍。泉子在屋里待得无聊，便跑出去抓蝴蝶抓蜻蜓，他不小心绊倒在地，脑袋磕在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上，磕出了一个血窟窿，当场就昏死了过去。幸亏村里的郭梅英给丈夫送饭时，恰巧路过这里，发现了血流如注的泉子，不然的话他肯定性命不保了。

“泉子被送到了城里的医院，抢救了几天几夜才抢救过来。泉子的爹妈觉得对不住泉子，打这以后就对他百依百顺，万般溺爱了，他们都觉得泉子遭了那么大的罪，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闯出来，以后不能再受一点儿委屈。哪怕泉子干了坏事犯了错，他们也不舍得骂泉子一句，戳泉子一指头，久而久之，泉子也就变得越来越任性妄为，越来越肆无忌惮，他甚至对自己的爹妈都出言不逊。这个时候泉子的爹妈虽然有些后悔了，但木已成舟，苦果已经结下，他们再也管不住他，只能对他听之任之，眼睁睁地看着他胡作非为。”

我终于知晓了泉子的经历，也终于知晓了他成为人见人烦、鬼见鬼愁的“黑煞星”的原因。虽然他童年的不幸遭遇很叫人同情，但眼下的他实在叫人唯恐避之不及。听外奶奶和我大我妈说泉子现在变本加厉，对自己的亲爹亲娘都敢动手，他真的是无可救药了，而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尽量躲着他。

“贺兰西望矗长空，天界华夷势更雄。岩际云开青益显，峰头寒重雪难融。”升入小学四年级后，语文老师教给我们一首古诗，它不是课本上的古诗，而是老师从别处摘抄来的。老师告诉我们说它出自明代的一位名叫王逊的文士之手，描写的就是贺兰山的雄伟气势以及贺兰山上终年积雪的奇景。

外奶奶说得没错，贺兰山顶上几千年来一直有冰雪覆盖，直到今天这一情形都没有改变。按照语文老师的要求，我把这首专门描写贺兰山的古诗背得滚瓜烂熟，黄昏时分，我总是站在自家屋顶上，遥望着冰凝雪积的贺兰山，像古时的诗人一样有模有样地吟诵它。有的时候，我默默猜想：或许几百年前的王逊看到的贺兰山同我看到的贺兰山一模一样，甚至几千年前的古人看到的贺兰山同我看到的贺兰山也所差无几。

“处处山依旧，年年事不同”，虽然贺兰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虽然贺兰山亘古不变，但它脚下的滩野和村庄却时常发生着变化。听外奶奶说，我们居住的村子最初是一片布满白花花的盐碱的荒滩，后来她和最早一批到来的移民们挖沟凿渠，垦荒屯田，才将只能生长红柳和碱蒿的野滩地变成了一片片的麦地和高粱地。外奶奶这一辈人渐渐衰老后，我大和我妈继续种植小麦和高粱，但他们始终被一件事所困扰，那就是每年的收成寥寥无几，不论他们如何晨炊星饭，如何寒耕热耘，一年到头下来也仅仅是聊以果腹。小麦和高粱如此低产的原因很简单：村子地处大西北，常年干旱少雨，所有的田地都靠从贺兰山的一条峡谷中流淌出来的山泉水来浇灌。一开始的那些年里，山泉水还能勉强浇灌所有田地，但随着人口的增添和田地的增多，铮铮淙淙的山泉水就变得捉襟见肘了。村子里为了浇水而发生的矛盾数不胜数，可就算大家吵架也吵不出更多的泉水来，就算有人大打出手也打不出像样的收成来。得不到充足浇灌的庄稼显得蔫头耷脑，半死不活，它们用尽全力也只能结出一些半饱半瘪的谷物来。

都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大人们为水的问题而焦头烂额时，县里派来了一位孙姓的技术员，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为村子里带来了最大的变化。听人说孙技术员是从农业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他来到村子里后，一会儿趴到田地里用卷尺测量行距和株距，一会儿用小铲子挖出一尺深的土来测量墒情，一会儿又跑到峡谷里查看水量，用小瓶子装水回去测量水质。就这样来来回回忙碌了一个星期后，孙技术员带着土壤样本和山泉水样本返回了县里。

两个星期后他又回来了，他对村长和其他两名村干部说：“我对你们这里的土质和水质都进行了仔细的测量，你们这里的土壤比较贫瘠，有机质含量和营养元素含量都有所亏缺，而且碱化的程度比较高，但我发现你们这里的山泉水富含硒元素，硒是一种微量元素，具有抗氧化的作用，还能够增强免疫力，被视为天然的抗癌药。通常情况下水中的硒含量达到每升0。01毫克到0。05毫克就可以被认为是富硒水，而你们这里的山泉水中每升的硒含量达到了0。25毫克，它可是富硒水中的富硒水啊！

“现在城里的人都比较注重养生，都喜欢吃富硒的水果蔬菜，你们完全可以不种小麦高粱，改种价格更高的富硒瓜果啊！贺兰山脚下的昼夜温差大，日照时间长，最适合西瓜和香瓜的生长，你们可以种植富硒的香瓜，它的汲水量没有西瓜那么大，而且在市场上更受欢迎。最重要的是，富硒香瓜的附加值高，种一亩富硒香瓜的收益顶得上种十亩小麦高粱的收益，这样的话你们就不必开那么多荒，种那么多地，用那么多水，地多水少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村里的人个个都是种小麦种高粱的行家里手，但在种香瓜上却是外行和生手。热心的孙技术员带来了两位农业技术员，手把手地教大家种植香瓜，见大家都去学习，我大和我妈也忙里偷闲去学技术。

孙技术员果真是见多识广，独具慧眼，用山泉水浇灌出来的富硒香瓜果然鲜甜甘洌，口味独特。虽然第一年的产量不高，但拉到城里后还是被抢购一空。见种富硒香瓜真的能挣上钱，第二年，包括我大和我妈在内，村里家家户户都不再种植高粱小麦，改种富硒香瓜了。孙技术员还帮忙给香瓜注册了商标，它的名字是“贺兰山香瓜”。

我大和我妈之前种了十亩小麦，这下他们精心栽种了两亩香瓜。一切正如孙技术员所言，大家不用再为用水的问题而发生争吵，只要用心把自家的两三亩富硒香瓜照看好就能够有个像样的收成。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七八月份，像满月一般金黄的香瓜铺满家家户户的瓜地，它们吸收了足够的阳光雨露和泉水养分，也吸收了足够的汗水辛劳和星月风霜，个个都呈现出富足、充实、成熟又安详的状态，有的还在表皮上裂出了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细小的口子，这些裂口很像是数九寒天时我们手背上的皴裂，但只有种瓜人知道它们同老人脸上的皱纹一样，是成熟和阅历的标志，这种表皮有细小裂口的香瓜才是最甘甜可口的。

放学之后，我喜欢到自家的瓜地里玩耍一番，一直到天色全黑后我都流连忘返。我仔细端详每一颗静卧在地上的翡翠一般的香瓜，用尺子丈量它们的直径，看它们一天天地变大，并且变得金黄而诱人。有的时候，当月亮像金色的鲤鱼一般浮上树梢时，瓜地里显得半明不暗而充满神秘，一颗颗香瓜就像是被谁遗忘的珍宝，反射着圆滑又奇异的光亮。每逢此时，我也总会想起背诵过的课文《少年闰土》，并且情不自禁地朗诵起来：“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

随着暑热褪尽，初秋的太阳在布满了粼粼微波般的白云的天空中飘移，它将最后的金灿与温煦赐给了地里的香瓜，让它们的表皮也镀上了一层金亮，并且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丝丝的味道。

这是一个充满收获和宽慰，充满希冀和美梦的季节，我大、我妈以及其他瓜农都等待着再过十天半月将香瓜拉到城里出售，让一整年的辛劳有个交代。天有不测风云，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个众人满怀期待的时节，村里接连发生了几件让人既感恼怒又感骇然的事情。先是村民赵虎家的香瓜被人用镰刀全都砍伤，紧接着村民周富仓家的香瓜也遭受了同样的厄运。瓜被砍伤后过不了一天一夜就会坏掉，而且就算第一时间把它们拉到城里也没人会买。望着遍地伤痕累累的香瓜，赵虎和周富仓简直欲哭无泪。村里的人到瓜地里亲眼瞧过一番后都会摇着头痛心地说：“真是造孽啊！不知道是哪个坏了良心的人干的缺德事。”“是啊，你偷几个瓜吃了也就罢了，把这么多瓜都砍伤，白白糟蹋东西，没人会买这种开膛破肚的瓜啊！”“这让赵虎和周富仓白白忙活了大半年啊！他们家中都有老有小，都等着吃饭呢。”

吸取了赵虎家和周富仓家的教训，村里的人都在瓜地里搭了草棚子，住在里面看瓜，昼夜不敢离开。我大也用旧椽子和旧草席搭了个简陋的棚子，白天由我妈住在里面看守，晚上则由我大来值更。瓜地里的蚊子很多，天一黑它们就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像层纱幕一样围住我们，拼命地往我们的耳朵眼和鼻孔里钻。我本打算陪我大看瓜，体验一下睡在田地中的感觉，但只睡了一个晚上我就仓皇而逃了，小恶魔一样的蚊子在我的脸上、胳膊上和身上叮出了密密匝匝的红疙瘩，叫我痛痒难忍，我抹了一整盒清凉油，又涂擦了好几瓣大蒜汁都无济于事，看护香瓜的重任只能落在我大一个人的身上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砍瓜的事情总算没有再发生，大家都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还不到一个星期，砍瓜事件再次上演，这次倒霉的竟然是村长曹元春家。那天夜里，曹村长的小儿子曹皮皮发高烧，他在家用湿毛巾给曹皮皮擦拭身体物理降温，便没有像之前一样守在瓜地里，这让恶意砍瓜的坏人有了空子可钻。曹村长第二天清早来到瓜地中，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狼藉，整块瓜地里找不出一颗完整的香瓜来，它们都被砍出了又深又长的口子，像是咧着嘴巴在号哭。

曹村长大发雷霆：“居然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不把这个伤天害理的砍瓜贼抓住，村子就永无宁日。”

作为村长，曹元春知道要想抓住砍瓜贼得靠智取，他把村里最年富力强的村民王存华、周志有和安建成找来，对他们说：“我们要计擒砍瓜贼，我们故意留一块无人看守的瓜田，然后埋伏在周围，等看瓜贼出来作恶时抓他个现行，这叫作瓮中捉鳖。”

三人点点头，经过商量后决定用王存华家的瓜地做诱饵。王存华故意四处放话说要回老家探望一个病入膏肓的哥哥，并且接连两天都没有到瓜棚看瓜。村里的人都以为他真的坐班车回老家了，实际上他和周志有、安建成两人已经按照曹村长的叮嘱，备好了渔网、绳索和木棍，潜伏在瓜地旁的半人高的野蓖麻丛里。

第三天夜里，漆黑的天空像个塌陷的大坑，大大小小的星星像掉落其中的弹珠，煌煌荧荧地闪耀着，而朦胧又飘忽的夜雾则像鹰一样在田野里徘徊，搜寻着有可能出现的猎物。

就在这半明半昧的时刻，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王存华家的瓜地里，他的手里还提着把镰刀。四下张望一番后，这位不速之客便开始弯腰砍地上的香瓜，就仿佛它们是他的仇人似的。

这时候，早已守候多时的王存华、周志有和安建成从野蓖麻丛后奔了出来。砍瓜贼见势不妙撒腿就跑，但他没跑出去多远便被周志有抛出的渔网缚住，紧接着又被扑倒在地。当三人把三只手电筒齐刷刷地打到砍瓜贼的脸上时，他们都吃了一惊，他正是村里的“鬼见愁”和“黑煞星”泉子啊！

曹村长和派出所的民警问泉子：“你为啥要砍别人家地里的香瓜？”

泉子的回答让他们既哭笑不得又火冒三丈，他说道：“‘贺兰山香瓜’现在很受城里人欢迎，价格也很高，但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如果它的上市量再小些的话，价格就会更高。把村子里其他人家的香瓜都砍伤后，我家的香瓜就成了香饽饽，就能卖出好几倍的价钱了。”

因为给村民们造成的损失太大，泉子最终付出了代价。他因盗窃罪和毁坏他人财物罪被法院判了一年半的刑期。应曹村长的请求，县法院流动法庭的法官在村里开了个现场宣判会，以警示其他人不要再干类似的事情。

泉子被判了刑，瘟神终于要被送走，村里的人都像是除了三害一般，喜笑颜开，拍手称快。不过，睚眦必报的泉子并没有真心悔过，在被法警押上警车前，他恶狠狠地瞪着王存华、周志有、安建成和曹村长，朝地上啐了口吐沫，而后蹦出了八个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泉子被关起来的这一年半里，村里再没有发生过偷鸡摸狗、砍瓜放火的事情，大家难得地过了段安静平和的日子。所有的人都不希望泉子回来，然而乌飞兔走，流光易逝，转眼间泉子就服满了刑期，回到了村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泉子回来后，我觉得空气中似乎隐隐弥散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