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乘着黄昏的最后一抹天光入城,在渐渐入夜的微光里,驶向城池东侧一处青墙灰瓦的院子。
从老牛头载来的第一批人一共十四人,多是在动乱中跟随陈善均等人身边因而幸存的核心部门工作人员,这中间有八人原本就有华夏军的身份,其余六人则是均田后被提拔起来的工作人员。有看起来性情鲁莽的卫士,也有跟在陈善均等人身边端茶倒水的少年勤务兵,职务不一定大,只是适逢其会,被一并救下后带来。
这十四人被安排在了这处两进的院落当中,负责卫戍的士兵向他们宣布了纪律:每人一间房,暂不许随意走动,暂不许随意交谈……基本与监禁类似的形式。不过,刚刚从动乱的老牛头逃出来的众人,一时间也没有多少可挑剔的。
众人进去房间后不久,有简单的饭菜送来。晚饭过后,成都的夜色静悄悄的,被关在房间里的人有的迷惑,有的焦虑,并不清楚华夏军要如何处置他们。李希铭一遍一遍地查看了房间里的布置,仔细地听着外界,叹息之中也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在隔壁的陈善均只是安静地坐着。
亥时左右,听到有脚步声从外头进来,大概有七八人的样子,在带领之中首先走到陈善均的房门口敲了门。陈善均打开门,看见穿着黑色军大衣的宁毅站在外头,低声跟旁边人交代了一句什么,然后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宁先生……”陈善均看着他,缓缓地敬了个礼,宁毅也回以军礼:“你看起来老了很多。”他的目光平静,没有控诉也没有审判、亦没有“我早就说过”的得意,平静中显得凝重。陈善均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我们进去说吧?”宁毅道。
陈善均便挪开了身体:“请进、请进……”
房间里布置简单,但也有桌椅、热水、茶杯、茶叶等物,宁毅走到房间里坐下,翻起茶杯,开始泡茶,瓷器碰撞的声音里,径直开口。
“对你们的隔离不会太久,我安排了陈竺笙他们,会过来给你们做第一轮的笔录,主要是为了避免今天的人当中有欺男霸女、犯下过血案的罪犯。而且对这次老牛头事件第一次的看法,我希望能够尽量客观,你们都是动乱中心中出来的,对事情的看法多半不同,但如果进行了有意识的讨论,这个概念就会趋同……”
宁毅说着,将大大的瓷杯放到陈善均的面前。陈善均听得还有些迷惑:“笔录……”
“成功之后要有复盘,失败之后要有教训,如此我们才不算一无所得。”
“老牛头……”陈善均呐呐地说道,随后缓缓地推开自己身边的凳子,跪了下来,“我、我就是最大的罪犯……”
宁毅十指交叉在桌上,叹了一口气,没有去扶前方这几近漫头白发的失败者:“可是老陈啊……你跪我又有什么用呢……”
这叹息飘散在空中,房间里安安静静的,陈善均的眼中有泪水流下来,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
宁毅沉默了许久,方才看着窗外,开口说话:“有两个巡回法庭小组,今天接到了命令,都已经往老牛头过去了,对于接下来抓住的,那些有罪的作乱者,他们也会第一时间进行记录,这中间,他们对老牛头的看法如何,对你的看法如何,也都会被记录下来。如果你确实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这边会对你一并进行处置,不会姑息,所以你可以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说话……”
他顿了顿:“但是在此之外,对于你在老牛头进行的冒险……我暂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它。”
“当然是有罪的。”陈善均扶着凳子缓缓站起来,说这句话时,语气却是坚定的,“是我鼓动他们一道去老牛头,是我用错了方法,是我害死了那么多的人,既然是我做的决定,我当然是有罪的”
“你用错了方法……”宁毅看着他,“错在哪些地方了呢?”
“老牛头……错得太多了,我……我如果……”说起这件事,陈善均痛苦地摇晃着脑袋,似乎想要简单清晰地表达出来,但一时间是无法做出准确归纳的。
“老陈,今天不用跟我说。”宁毅道,“我会派陈竺笙他们在第一时间记下你们的证词,记录下老牛头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你们十四个人以外,还会有大量的证词被记录下来,不管是有罪的人还是无罪的人,我希望将来可以有人归纳出老牛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做错了什么。而在你这边,老陈你的看法,也会有很长的时间,等着你慢慢去想慢慢归纳……”
“我不应该活着……”
“你不一定能活!陈善均你觉得我在乎你的死活吗!?”宁毅盯着他。
陈善均愣了愣。
宁毅道:“如果你在老牛头真的为了自己的私欲做了该死的事情,该枪毙你我立马枪毙!但与此同时,陈善均,天下大同错了吗?人人平等错了吗?你失败了一次,就觉得这些想法都错了吗?”
“……”陈善均摇了摇头,“不,这些想法不会错的。”
“是啊,这些想法不会错的。老牛头错的是什么呢?没能把事情办成,错的自然是方法啊。”宁毅道,“在你做事之前,我就提醒过你长期利益和短期利益的问题,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行动的原动力是需求,需求产生利益,一个人他今天要吃饭,明天想要出去玩,一年之内他想要满足阶段性的需求,在最大的概念上,大家都想要天下大同……”
“可是长期利益和短期的利益不可能完全统一,一个住在水边的人,今天想吃饭,想玩,半年之后,洪水泛滥会冲垮他的家,所以他把今天的时间腾出来去修河堤,如果天下不太平、吏治有问题,他每天的日子也会受到影响,有的人会去读书当官。你要去做一个有长期利益的事,必然会损害你的短期利益,所以每个人都会平衡自己在某件事情上的支出……”
“老牛头从一开始打地主匀田产,你说是让生产资料达到公平,可是那中间的每一个人短期利益都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几个月以后,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那么大的满足,这种巨大的落差会让人变坏,要么他们开始变成懒人,要么他们挖空心思地去想办法,让自己获得同样巨大的短期利益,比如以权谋私。短期利益的获得不能长久持续、中期利益空白、然后许诺一个要一百几十年才有可能实现的长期利益,所以他就崩了……”
宁毅看着他:“我想到了这个道理,我也看到了每个人都被自己的需求所推动,所以我想先发展格物之学,先尝试扩大生产力,让一个人能抵好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用,尽量让物产丰盈以后,人们衣食足而知荣辱……就好像我们看到的一些地主,穷计富长良心的俗谚,让大家在满足之后,稍微多的,涨一点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