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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水（第1页）

时值腊月，羊圈的味道不再那么难闻那么刺鼻了。半夜里睡了一觉又冻醒的马六，扒拉一堆杂草把自己包的严实一些，还是冷。

马六想爬起来转悠一圈，或者跑一跑跺跺脚。肚子空空。

他又想抓一只羊过来，暖和一下。没有力气，肚子空空。

“太她娘的冷了，冬天嘛都不好，除了没有蝇子蚊子。日他娘。”马六又闭上眼睛，卡卡哒哒的上牙碰下牙，打着寒颤，不停发抖。拆迁时发给他的那几块大洋，早已经花的分文不剩。像往常无数个夜里一样，他不知道以后咋样，继续蜷缩着熬过这一晚再说，肚子空空。

西北风在呼啸着，卷起满天黄土，灰蒙蒙的落在五关八街，盖了一层细沙。如同一幅在沙滩上做出画儿。刚刚过去秋天，那几场的秋雨，雨水下满了护城河，灌满了城里的池塘。然而这个冬天的腊月里没有一片雪花落下来，大街胡同变得额外的干燥。

紧挨着北城门里的七八十户人家之中，除去马禾友家族之外，还有其他几个姓氏的回族都聚集在这一块儿。在东北角里，离刚拆了大寺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座占地两亩多的清真寺，节日和打发人的时候，县里的回族都会去到那里。

晌午，“禾友爷爷，你叫我嘛事安排啊？”马六哈着腰，嬉皮笑脸的问道。

“小，你这半年来在我这干的不孬，给我把羊喂得挺好呀。”马禾友总是一副跟谁都特熟特亲切的模样。

“您夸奖，你赏我饭吃，我当然得把羊伺候好了不是。”马六说这话自己都觉得有点阴阳怪气。他想本来就是你马禾友坏的事，要不是你响应拆大寺，连着我家房子也拆了，我哪里会落到今天这地步。还有那帮汉人也是，大寺不是你们的吗？你们也不拦着，嗯？好像也不是他们的。

“天冷了，打今儿，你以后晚上去清真寺睡吧，等天暖和再回羊圈住，给阿訇说一声，就说我说的，让他给你安排一间没人住的柴房。过些日子我要娶三姨太太，阿訇杀牛宰羊的时候，里里外外你多出出力，知道不，小。”

“您放心，您放心。”马六乐的满脸褶子。有肉吃了真好。肚子空空。

“你到清真寺后，记着去洗房把你这身皮洗的干净利落，去吧。”马禾友笑着挥挥手。看着马六走后，他揉揉鼻子，骂着这股羊圈味太难闻。

是日，马禾友亲自去见了县长，还邀请了日本布店的井边太狼。又安排同族的小辈们去了警局，高家胡同，朱家饭馆，王家大车店，姜家的茶馆，还有杨家药铺，等等的许多地方挨个通知到了才算完事。

五十桌！全清真的酒席分到三天做完，朱清顺接到马家这份宴席的订单，这是他人生三十年的第一桶金。在他接过两百块大洋的时候，心想着终于发财了。这可是现大洋啊，不像有些主顾，吃完饭拍拍屁股就挂账。再看菜单上是本地传统的清真九大碗，红烧牛肉、牛羊肉丸子两碗、炖牛肉、黄焖鸡块、蒸土豆、小炒羊肉两碗、炖肚片九个碗。他把算盘打的噼里啪啦，除去再请三四个厨子的工钱，朝着凤山他妈做出了五个手指头的手势。

“凤山他妈，咱这是撞大运了。咱千万不能给人马家整白搭瞎了。一定要把菜做的比平常更好，让人家露脸。”

“那是得真的上上心，人家信着咱家，要是弄瞎了，以后人家再有嘛事，还能用咱嘛。”凤山妈略有担心道。

朱清顺也不敢相信，这个大活会落到他的小店的头上。自不溜丢的笑着，手里的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垫了又垫，才把这连本带利大洋递到了媳妇的手里。

腊月二十三这天，夜深了，马家大院屋里屋外的热闹了三天的喜事，散尽宴席。天命之年头发斑白的马禾友走进了新住三姨太的西屋。关上门，一句话也没说。十九岁的从小玲，城南戏园子里当红得青衣被扑倒在炕上，弄进了被窝。院子里的寒风，干冷的刮脸，掩不住烧的烫屁股的炕头上传出喘息的粗气。她从今以后离开了戏台，她以后不再是戏班的人，再也不用去戏园子登台唱戏。

五十一岁马禾友，仿佛又变回到了十五岁的自己，那一次还是和为他生了两个儿子的大老婆，一番找寻，好不容易刚进去就完事。如今他熟练了许多，朝着自己手心吐了一口吐沫，揉搓几下，就溜了进去，那小戏子就全身酥麻的用力的迎合着他。略懂人事的小儿子和同伴在窗外贴着耳朵听房。

对于马禾友娶了戏子这件事，人们议论不一。还没有成家的高化山更是在酒席的时候，把酒杯里酒直接倒在了地上。

夜深，微光洒落在青墙绿瓦的清真寺，摇篮一样倚在半天上的下弦月，朦朦胧在云彩里忽隐忽现。两百多年来，清真寺院外杨柳春冬往复，四季轮回。两百年来，寺里松柏长青，冲向云天。它看着众生信徒，万万次顶礼膜拜，最终回到这里，再启程离开人间。无限的宽度，注视着这世间短短的人生。

清真寺厨房边的柴房里烛光晃动，一连三天酒足饭饱的马六，已经醉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精神却额外的兴奋异常。不能入睡的他，摸着肚皮，恨不得逢人就说那九大碗真他娘的香，太好吃了。改朝换代的那年，他二十五岁，一无所有的他满心期待。肚子空空，肚子空空，十五年过去，全都落了空。挨饿的时候，怕饿死。冻的不行的时候，怕冻死。十五年生活过的如同一天，生活过的依然没有希望。手里拿着晚饭偷来的红蜡烛，在烛光里看到的自己，是那样的年轻气壮。现如今，辫子去哪里了，他找不到。这躯壳，无精打采的废人。

他疯癫得笑了起来，拿着蜡烛点燃身边的柴草，他厌倦了，他无助！脑海里不停的有个人，他问那个人，我为什么来这里，那人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只知道我终于熬到了七十岁，够了年龄就可以离开了。”那人又说到，“这地方就是这样，真相我也不知道，生存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这有限空间里，让别人不能生存。可惜的你才来了四十年，毒性就发作了，永远留在这里，永远的逃不掉！”

马六这时候试图弄明白人生的真相，但是意念逐渐的消失，即使他用力的呼吸也是徒劳。气若游丝间，他恍然觉得，原来这里活得长久就是想办法弄死别人。这人生江湖！吃苦吃苦，吃了所有的苦还是苦，只有吃人，你才能当人上的人。

罢了，罢了，就此结束吧，至少好过在羊圈里冻死。至少好过在饥饿里绝望。那火焰窜上屋顶的时候，他跳了进去，他要冲进下个轮回，随后，整个柴房的燃起大火，火苗在寒冬中变成火蛇，把偌大一个清真寺围绕起来。天的一角，是红色的。这是酷刑，对于作为一个穆斯林的他来说。对于没有勇气再生存下的他，这是解脱。

大火一直烧到早上七点多，才被人们扑灭。清真寺的房子大部分房顶都烧掉了，一片的焦黑。一大帮子的人找到马禾友，闹着去找县长，讨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