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昼靠在堆叠起来的皮毛中,双眼闪烁着琥珀色的光,他借着酒意看向坐得离他很远的乌兰图雅,想起了前些日子乌兰图雅刚到五原时对他说的话,他又饮下一口酒,半晌才开口道:
“你真打算那么做?二十载心血付之一炬,当真舍得?”
“我不会先行动手,自爆身份……况且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离间计罢了,就像陆景渊对简铮那样。”乌兰图雅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回了面前的布防图上。
陆景渊当初对简铮百般信任千般纵容,她明知是计却没有任何办法,她不会去赌简铮的选择。心中的怀疑一旦种下,就必然会生根发芽反噬其主,最终她只能选择弃杀简铮,结果却也不尽人意。
“若是如此行事,武威将顷刻崩毁,如此则长安三面尽落我手,虞朝亦是囊中之物。”
“和这没关系,本王现在是在说你,你自己,明白吗?”完颜昼啧了一声,又道,“你应该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以神女自居,自比长生天最为纯粹的化身率领众生,不容质疑、不容挑衅、不容亵渎,还将虞朝打为祸乱之源,煽动双方对立挑起战争。”
“不劳你给朕讲解,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私下里说这些竟也不觉耳热?”乌兰图雅的音调毫无起伏,却好像掺着冰碴般向完颜昼刺去。
完颜昼闻言噎了一下,突然觉得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他看着眼前一身墨绿衣袍的女子,恍惚间发现对方和常在自己记忆中出现的某个人重合了起来。不是,这对姐弟为什么都这么对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不过完颜昼如今早已懒得生气了,他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乌兰图雅到底听进去了几个字:“一旦天下人知道了你与谢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身负一半虞朝血脉,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二十部的信仰会瞬间崩塌,你的统治也会随之瓦解……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本王,本王确实不想你大权在握,可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法子。”
要是这个节骨眼上二十部变成一盘散沙,那不是明摆着给陆景渊送人头吗?如今北境局势大好,完颜昼觉得完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直接挥师南下踏平长安即可。至于虞朝覆灭后,他和乌兰图雅之间谁生谁死……那便是后话了。
“信仰那种东西崩塌了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个纠集势力的工具罢了,信仰对于北境而言,是救赎亦是鸩毒,它是能使之迅速崛起,但也不过饮鸩止渴罢了,别告诉朕你心里不明白。”
自完颜昼当权后,十六部冗杂庞大的祭司团体在数年内被砍了个干净,神权也日渐削弱,虽说残余尚多,但比起二十部来说也已然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原本是她想走的路,但她却别无选择。
完颜昼身为男子又出身正统,统御四方理所当然,没人会说三道四。但她却不同,如果不凭借这股东风扶摇而上,她乌兰图雅就只能当个苟延残喘的废物,一个等待主君垂青的小小幕僚。
“本王自然明白,但你我皆活在眼下,要是此番被虞朝反扑哪还有什么以后?又管什么信仰不信仰?”
“本王说这些不是想谈论什么治国之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完颜昼心绪波动之下双颊泛红,刚才喝下去的酒这会儿全上了脸。
“到底为什么?”完颜昼觉得他这辈子的为什么都在这几年问完了,他有时候真的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想法,他时常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赢,就那么简单。”乌兰图雅端起手边的茶碗抿了一口,那碗中盛的是沁凉的泉水,什么花草都没放。
“即使代价是身毁人亡?那赢了还有什么意义?你为了坐上这个位置何其艰难?为了权力连森布尔都能面不改色地一刀捅死……”
“他本就是将死之人,那是他最后的价值。”乌兰图雅依旧波澜不惊,好像自己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朕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而朕的目的……唯一知道的人已经死了,说来似乎就是你刚才提及的那位。”
“……”完颜昼沉默了许久,他凝望乌兰图雅那双与谢樽略有相似的眉眼,脑中骤然近乎荒诞地浮现出一个可能。
“为了复仇?还是你求的……也是这天下太平?”一个点燃硝烟,发动战争的人也会有这种想法?如果一个二个都是如此,他们此时又为何坐在这帐下?又为何演出一场闹剧?
“或许吧,朕没必要跟你解释太多。”
到了如今,她仍然坚信着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答案,厌恶,只是厌恶而已,至于她究竟在厌恶什么……实在太多,这世间本就污浊一片,只有雪巅保有一点纯白。
“别把朕想的太伟大,朕手上沾的血不比你少。”乌兰图雅看完颜昼瞳孔紧缩,好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的震撼一般,鲜少地皱起了眉头,“你确实是不太聪明,还有一些不该有的心软。”
“……”
乌兰图雅没等完颜昼开口反驳前,就直言打断道:“你觉得这世间有几个人知晓这个秘密?朕与他同是昔年被戕害南逃的二十部首席大祭司,神光公主格日勒塔娜的孩子?”
“至少你知道吧?前些天朕论及此事时,虽然你极力表现惊讶,却还是逃不过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