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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勺子(第1页)

我说不清齐晓目是怎样和他相处的,此外,如果这时候我的眼前摆着一张条条框框都排列得赏心悦目的时间表——我想我仍旧没有把握把齐晓目和那位学者碰面的具体时间详细地填进那些白色昆虫空荡荡的肚子里。在他面前,我始终像是一座饥饿的信箱或一张善良的信纸,他把自己曾经历过、看到过的一切都讲给我听,因为他和我一向相处得很融洽。尽管年龄拖曳出的痕迹在我们中间演变成了一道醒目的沟壑,但我们还是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主要是他冲着我的耳朵打开嘴巴。他要么有四十岁,要么有五十岁,由于受到外在因素如同蛀牙般的影响与折磨,他看上去像是个六十岁左右的人。我不能断定他现在是否已经离开了我们,他的嘴巴和舌头遭到了来自于过往世界最尖酸的盘问,这是一次从亲人的河流里逆流出来的残忍抛弃。在他被自己的朋友、亲人们赶出来之后,他找上了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总在强调那只是一次巧合,但包括我在内,我们不相信他说的话,一句话都不信,尽管我们的同情心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工作岗位。刚见到我们时,他谎称自己是个七十岁的老年人,尽管他坚固灵便的骨头和经过充分锻炼的肌肉一同演奏出的饱含生命气息的乐曲比我们每个人的心跳声都要响亮,但齐晓目坚持说这儿仅剩一片寂静,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听到。最开始的时候,我们把他当成一个为证明自己的勇气与牺牲精神而凶猛地扑向杀虫剂罐子喷洒出的刺鼻雾气的鲁莽苍蝇,但他的身体从里到外的每个间隙里难以遮掩的迟钝与懦弱气息让我们凭借着质朴的本能将这一错误印象从思想里立刻排除了出去。接着,我们想到了某个驱使着他蹦跳着来到我们面前的隐蔽的摄像头——他想在我们身上试验一下他刚刚琢磨出来的恶作剧,并期待我们惊慌失措的面部表情和无意识的肢体动作会出现在他剪辑过后的视频里。实际上,我们对此并不反感,也许你完全不相信我们的这一说辞,但我们的确没有患上什么网络恐惧症——尽管你能在每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听到它的回响与余韵。自从套为死在她自己培养出来的那些手脚灵便的宠物嘴里之后,我们的恐惧就彻底消亡在她那传播到整个天空内部的死讯之中了。

我们是如何打消这个念头的,我想,答案就摆在我们的脑袋前面——他多半不具备使用手机的任何能力。更令我们好奇的是,他究竟是如何维持他脆弱的生命的?他忘掉了自己的名字,齐晓目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蕴含着特殊意义的词汇,无边无际的烟雾从工厂的烟囱里涌现出来,包裹住了他全部的记忆与智力,他完全是个刚刚被制造出来的新颖产品,而我们并没有收到来自于工厂的贴心的说明书,倘若我们试着向他们索要这一必不可少的有关于他的组成部分,那么我们多半得在账本上找到一笔新添上去的数目可观的支出,我们的支付应用甚至不明白该把它划分到什么类型的消费里。有人向我提议,我们应该把他交给弹头,在他那里,你经常会遇上齐晓目这样的人:他们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惹上了一些被禁止考察的现象,接着无一例外地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当然,这并不是说进入这种在我们看来堪称毫无尊严的可悲状态真的完全是一场不具备任何解释空间的凄惨灾难——这毕竟还是一种私人状态,不过,虽然我作了这样的声明,但我自己也相当清楚,被打上了我的烙印的那份狭隘的鄙夷是难以从齐晓目这样的人的身体四周轻松地挪开的。弹头是这方面的资深专家,尽管我们从没在他身上辨别出这一特质,他也从来都拿不出什么专为他的资深学者身份所准备的论证。弹头和曾经骗了齐晓目的那个学者有些交情,不得不承认的是,在齐晓目漫长的转变过程里,这位学者的知识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的言辞生产出的话语在齐晓目迟滞的意识里砸下了一根深深的钉子,这根并不十分尖锐但极其牢固的钉子朝他的内心深处一点一点地坚定地推移,齐晓目的求饶、哀求、以及抛弃全部尊严的祈祷都没能延缓它我行我素的下落节奏,直到现在,如果齐晓目还活着的话,我想那根钉子还在属于它的那条独立的、便捷的长路上顽强地缓缓前行,和它一同赛跑的是由齐晓目的思维团队选出的几名训练有素的杰出选手,尽管这条赛道是隶属于这些选手们的令他们深感熟悉的主场,但它们全都不是这根钉子的对手——因为齐晓目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倒在地,因为他怀疑组成自己的每个部分都背叛了他,于是,他只能看着他的天敌——那根钉子将他的脑袋逐渐摧毁,这种缓慢的酷刑一开始让他无比绝望,但在他失去基本的生活能力之后,他开始为此感到欣喜。

要想把他们这种人饥不择食地说出来的话全部改造成同我们的耳朵相匹配的尺寸是相当困难的,当然,在弹头看来,这样的事还不能被郑重地摆在他办公桌的中心位置。据弹头说,他处理过无数个像齐晓目这样的人,他似乎找到了一种用于妥善解决齐晓目这类人的一劳永逸的、无法被动摇的方法,他的这番话没能把我们的信任悉数夺走,不过,我们还是让他在齐晓目的身上适当地发挥了一点儿他那些鼓吹已久的聪明才智。于是,在弹头的帮助下,我们从齐晓目那里得知了他和那位学者之间那些并不令人感到悲哀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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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没有理解错齐晓目的意思,我认为,他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往事的:他是被那些连成一片不肯断绝的声音巧妙地运送到吴底吴身边的,吴底吴的粉丝们迫切的愿望从每个文字的出口处漫溢出来,齐晓目因他们的赞美和热情而陶醉了,他确实认为——尽管他自己不肯承认——吴底吴就像他的粉丝们所说的那样美好且无所不能,当然,他明白在这些评论与短文里总会有一定的夸张成分,但他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能随时控制住情况,以便让它像一只宠物鳄鱼一样始终娇小可爱,不会让它的尾巴长得比自己的身子还要长。在齐晓目和吴底吴取得联系之后,他很快就让被拣选过的经历适时地呈现在了吴底吴的屏幕上,现在看来,吴底吴没为自己的客户给出足够合理的建议,如果这个建议是为了把它指向的对象沉进混乱的海洋深处的话,那么它倒是足够合理的——它简洁且有效,一下就把吴底吴的客户给干掉,以为他排除掉售后服务的方式尽情地展现出了它的忠心。显然,齐晓目那时候完全没料想到日后会有什么样的球体降落在他的身上,他本以为那不过是一颗羽毛球,至多是一颗篮球,他没去为飞速袭来的铅球考虑,于是深感孤独的铅球从半空中找上了他的脑袋,把他砸得无法行动。在他向围着他的我们和弹头吐露往事的那个时候,齐晓目多半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不过他对吴底吴的痛恨所发出的浓烈气味是无法被鼻塞拦住的,我们从他零碎、易逝的谈话里捕捉到的只言片语总是能被归纳成对吴底吴的激烈控诉,齐晓目口齿不清地告诉我们,解答粉丝们的付费问题是吴底吴直播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他闲散的态度和尖利的言词总能赢得观众与粉丝们的倾慕,不过吴底吴的粉丝们并不赞同把自己称为他的粉丝,观众这个头衔也只能被勉强接受,尽管他们的态度是鲜明且易于理解的,但齐晓目似乎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来称呼他们。另外一个一目了然的事实是,对于齐晓目来说,吴底吴的观众与粉丝也成为了他的仇敌。我们能清楚地听到,在齐晓目的嘴巴里,激进的攻击是吴底吴最为中意的主题之一,但齐晓目一再声称他对其他事物的激烈攻击只是看似不拘一格的迟钝的模仿,那些看似猛烈的攻击其实只是在自己画出来的圈子里低着头盲目地打转,此外,齐晓目信誓旦旦地向我们保证吴底吴是个不知羞耻且专事剽窃的骗子,他在网络上所发表的大部分内容几乎都来自于各个社区内的普通用户,吴底吴是个评说世间万物的学者,但他用于点评这些事物的观点几乎原封不动地取材于在网络上发言的那些普通人,你总是能在某个贴子或评论里看到与吴底吴所说的话高度相似的语句。不过这些评论的发布者几乎从不因这种剽窃而痛恨吴底吴,他们更倾向于将吴底吴当成自己观点的一个着名的传播途径,吴底吴越是搬运他们的观点,他们就越是喜爱吴底吴,在他们看来,这一带有模仿性的行为或许并不能被称为剽窃,对他们来说,这大概代表吴底吴实际上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因此受到他们更加真挚的喜爱。不过齐晓目告诉我们——就像他一开始所说的,吴底吴的观众或粉丝往往并不肯承认自己心中的这份喜爱,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一做法既不够特立独行也不够潮流,可吴底吴的粉丝们对他的爱意又是不该也不能被抹除的,因此,吴底吴的粉丝们尽可能地在网络上的各个场合维护他,但他们不能承认自己正在维护他,因为这不够有个性,可是,他们又必须去维护他,这种维护的缺席所带来的后果是吴底吴的粉丝们所无法设想的,这也许是个有些令人为难的问题,一种针对于这种问题的解答是:叛逆与崇拜不该被严格地放置在一组笨重的对立关系中,对吴底吴的无节制的热爱在常人看来是不够潮流的,但与常人的看法相背离又显得足够潮流,因此吴底吴的粉丝们认为他们不该回避自己的粉丝身份,无节制地承认并发挥这种身份才能算得上真正的叛逆、个性与潮流。同样地,齐晓目告诉我们,吴底吴对其他事物的肆意点评对粉丝们来说是易于接受的,不过被点评者不该作出任何回击,否则他们将会见识到这一行为的危险性,吴底吴的粉丝们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这一行为之中潜藏着的危险性,吴底吴的粉丝们通常认为,这种行为是足够叛逆且有个性的,他们不必为这种行为作解释或寻找足够有说服力的注脚,因为他们足够潮流,因此可以抛开逻辑。

尽管齐晓目对我们说了这些话,但我们实在不得不抱着充沛的动力怀疑他的这番话,因为我们谁都没听说过吴底吴这样一个网名或名字,这更像是齐晓目为了博取我们本就脆弱的同情而随口编造出来的网名——尽管弹头向我们保证齐晓目所说的话具备一定的可信度,因为他认识这位名叫吴底吴的学者。但是,我们从来就不相信弹头对此所作出的任何保证——他总会抓住每一个常人难以发觉的机会来突显出自己优越的交际能力,不管你向他提出什么人的名字,弹头总会一边摸摸自己那张长满胡子的脸——他脸上的每个缝隙里都长着胡子,他眉毛上的胡子甚至和下巴上的一样多——一边大摇大摆地说自己和这个人交情深厚。尽管这个名字很可能是你临时编造出来的,但倘若你向弹头指出了这件事,他会立马告诉你,他的确认识一位拥有这个名字的朋友,每个到他这儿来找他的顾客都知道他在信口胡说,但他总是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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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们像捧着孩子们家庭作业的目光敏锐的父母那样立刻就指出了这件事——也许吴底吴只是个被齐晓目用于行骗的粗劣借口,即使真有这么个人坑害了齐晓目,那多半也是因为齐晓目想赖掉他应当支付给吴底吴的那笔钱。可我们的训诫大概没能溜进我们那个痴傻孩子滞涩的耳朵里,弹头笃定的声音告诉我们,只有他能和齐晓目交流,因为只有他掌握了这一诀窍,而且他绝不会和别人——尤其是他的顾客慷慨地分享这一秘诀,弹头对慷慨以及它的同义词过敏,他对它们这个不断散发光芒的洁净大家族大感恶心。不过,我在私下里听说过有关这一技巧的不太可靠的小道消息,弹头从他的朋友那里学到了这门技术,他来自于某个全身心地研究导致齐晓目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美妙现象的团体。直到现在,我仍旧没能把弹头的来历查探清楚,当然,我也不必特意去那么做。如今,我几乎忘掉了齐晓目这样一个人,忘掉了弹头和他的独门技艺,我甚至忘掉了属于当时的我的那个在今天看起来有些难以理解的陌生、可爱、令我有些欣慰的动机——我们为什么要把齐晓目带到弹头那里去?也许那时候的我们只是想把他卖掉,这个略显歹毒但又不失安慰意味的念头曾经在我眼前闪现了片刻,但对我来说更有说服力的是——我们那时候只是想帮帮这个看起来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他投身其中的这一恶劣境况几乎让我们自己的双腿也开始变得颤抖无力起来。不过,随着我们的相处,我们发现这一切对他本人来说也许并不能算得上什么难以接受的末日与灾难,大概是出于这个原因,也可能是由于我们虚伪且有限的善意已经在这个蠢笨的拖油瓶身上耗尽了自己的情绪,我们最终决定把齐晓目交给弹头——也许他立马就在这个决定成立之后死在了弹头的某个闪着金币光泽的主意下面,也许他现在还活着,不过我们当然不可能再见面,我自始至终都没能明白自己是否能在吴底吴和齐晓目编造出来的虚假的影像当中写上一个工整的等号,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如此大规模的执着的心力一门心思地倾泻到这样一个恐怕并不存在的形象身上,如果齐晓目还活着,弹头会怎样对待他呢?我几乎能想象得出弹头现在的样子——他总是那样,以改变为耻,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花衬衫,一面躺在被放平了的工作椅上,一面透过被擦试过的玻璃盯着对面那栋写字楼窗户里某些不断游移的影像,他把自己那只像刚从洗衣盆里冒出来的肥皂泡沫一样白净的手掌搁在自己的胸口那儿,隔着衬衫的纹理静静地感受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和富有节奏感的心跳,对他来说,要想找到和这件衬衫配合足够默契的裤子是件几乎无法解决的难事,他在办公室角落里的那扇落地镜前尝试了几十种不同的选择,但那些选项里没有一个能在他这儿得到它们应有的分数。弹头在椅子上翻了个身,把两条腿挤在一起用以感受现在这条短裤的质感,它就和它的同类一样让他厌烦,唯一例外的是一条穿在他的一名顾客身上的裤子,它简直是这件衬衫的孪生姐妹或兄弟,弹头一眼就盯上了它,接着盯上了它的主人,那条裤子带来的波涛在弹头布满形形色色海洋垃圾的海岸边疯狂地回荡,在见到那条裤子之后,他立马决定要干掉这位客人,在这之前他还从来没让这样的想法骑在他的脖子上大吼大叫过,每一名顾客都能从他这儿捕捉到足够的美德——他只有在面对这些顾客的时候才是足够温柔谦逊、诚实可靠的。那几天里,弹头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原则打断骨头扔进臭烘烘的下水道,不过可恨的是,那条裤子没给他打开下水道入口的机会,被那条裤子携带着的顾客只来见了他一面就彻底离开了他,他当时等了这条裤子足足一星期,为了不惊动那个看起来胆小又谨慎的客人,他为它沉默了整整一个星期。弹头完全没想到它会仓皇而逃,等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那条裤子已经不知扎进了哪个混乱、危险的城市里,也就是说,他再也找不到它了。弹头为这条裤子立了一座简陋的墓碑,现在,当他穿上这件花衬衫的时候,他立马就会想起那条在他的大腿上迅速掠过的裤子,他本可以把它留下的,但是他没有,失去裤子的那天晚上,他把办公室里的空调遥控器狠狠地摔在地上,随后,他因找不到空调遥控器而痛哭流涕。

没有人能抢走他的裤子,他只是被自己的原则按死在了摇椅里,每一个到这儿来的客人都不怀好意,他们要么想把自己的账单撕碎,要么想从这儿悄悄拿走什么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弹头知道是谁买下了对面那栋楼,是他的一位竞争对手,也是他曾经的顾客,当他毫无防备地对着这些看起来温和又阔绰的客人们放心大胆地敞开自己宽敞的怀抱时,弹头从未想过自己会遭受到来自于他们的那一桩桩狡诈阴险的非难。要他把这些惨痛的经历全部忘却是不可能的,少有的有效的方法是找到一条实用的发泄途径来缓解他心中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扭曲的愤怒,弹头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如果哪一天他在失控的情况下向顾客发了火,那么等着他的一定是比应付顾客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更为深远厚重的惩罚,只要想一想那种还未发生但的确有可能发生的剧变,弹头的情绪就随着那颗惊慌失措的心脏一起收向了胸膛内部,这股力道几乎将他的衬衫也朝深处牵引过去,即使是他本人也无法把它们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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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儿寻求帮助的顾客总是拥有一副让他也羡慕不已的耳朵和喉舌,任何一点全无根据的蛛丝马迹和未经证实的残缺消息都会在他们中间迅速传播,假如有一天,他一不留神就把满腔的怒火喷吐在了某个顾客那张丑恶的脸上,那么不出半天,他的顾客们都会知道这件事,对他所从事的行业来说,这显然是个无可挽回的严重过错,再多的涂改液和橡皮擦都不能把它干净利落地抹掉,到了那个时候,如果真有那么个时候,他会失去现在正享受着的一切,比如这间办公室。他越是和他的那些耳聪目明的顾客打交道,就越是沉浸在和地下室里的那些废物们的交流之中,因而,它们当然成了他发泄的渠道之一,也许还是最重要的一个,他自己也说不好。

一股久违的来自地下室的召唤使他迫不及待地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推开门冲出去,不过他必须克制住自己,慢慢地、稳重地、一步一步地走出去,门外有谁在盯着他,是他的某个图谋不轨的肮脏员工或是某个被竞争对手派来的可憎间谍,弹头准备先把自己正穿着的那条短裤换成长裤,他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把那条长裤从衣柜里取出来,也许有人在衣柜里藏了炸弹,要么那颗炸弹就藏在长裤的裤兜里,更有可能发生的是——也许他正穿着的这条短裤本身就是枚炸弹,他知道他们会怎样用炸弹来让他闭嘴,过去他在罗合城见到过它的产物——四处飞溅的碎片和声音,它的受害者临终前那道短促的惨叫声伴随着人们的流言极具感染力地留在了他的心里,他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被这道声音替代或者说侵占了。弹头从他曾经的老师那里学到了不少让他得以在狂乱的丛林深处站稳脚跟的生存技巧,但他并没有从老师们那儿学到他们死死地盯着叛徒的那一道道死气沉沉的目光以及他们粗糙、锋利、严肃的手掌,关于衣柜的一则传闻曾经在圈子内部广泛地传播过,那时候,它在弹头的耳垂那儿兜兜转转,惹得他浑身不自在,他简直想把自己的领子给扯烂撕碎,假如当时趴在他身上的那件衣服不是他最爱的衬衫的话,他一定会当场把它撕个粉碎,以此来为他的心智作一个强有力的证明,这证明如此有说服力,以致于倘若他当时真这么做了,那个把这则消息告诉他的朋友一定会把他当成和地下室里那些愚钝的东西一样纯粹的白痴。弹头想从这位朋友那儿打听清楚那个被衣柜里的爆炸物炸飞的家伙究竟被炸成了几块,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从这次事件的余波里侥幸地存活下来,即使他在今天的尾巴里沉沉睡去,即将到来的明天的呼噜声也会立刻令他从床铺上惊醒。也许他活不到明天的这个时候了,弹头心想,没有谁会好心地来救他,他也找不到什么宝贵的机会来向他曾经惹恼了的那些朋友、同事、老师们低头认错,他们不会接受来自于外来者的歉意,贸然的让步只会把自己的位置暴露给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接着等着你的不会是慈眉善目的谅解,大多数时候总会是一枚被设计成衣服形状的炸弹,往往会设计成你最喜爱的那件衣服的样子,为的是让你在习以为常的幸福和猝不及防的惊慌中展开一场不情不愿的分裂,这种经过精心设计的炸弹不会立刻把你送到世界的另一头或是某个黑漆漆的地方,它们让你身体的某个部分无助地躺在地上,它会为你播放一首近日里在短视频平台上最热门、最欢快的歌曲,你身边的亲人或同事在听到炸弹的爆炸声后被吓得到处逃窜,只有那么寥寥几个真正关心你的人壮着胆来找你,他们被猛地响起来的网络热门歌曲搞得哭笑不得,也许他们会变得更加糊里糊涂,也许他们认为这只是你开的一个玩笑,那阵爆炸声并不属于某个危险的炸弹,等这个无比关心你的人走到你那块还残留有一定意识的碎片旁边的时候,炸弹就不得不为你们送上第二次爆炸了,这次爆炸足够把你彻底送走,但你的那个朋友或同事或亲人则替代了你的位置,他或她的那部分残片和先前的你一样无助地躺在地上,只能孤零零地独自品尝死亡的阵痛和热门歌曲的欢快旋律,这个倒霉蛋一边尝试闭上自己的眼睛,一边等着下一个愿意为自己献出生命的倒霉蛋的无辜干预。

弹头知道自己绝不能向他们求饶——这样做绝对不会为他带来任何帮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件事,但他还是想向他们献上自己最虔诚的悔过之心,因为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在弹头的再三请求下,他从他的朋友那儿得知了这个无辜的受害者的部分经历,她和他碰上的是一群人,那些人残忍地追上了她,就因为她给他们带来了一次不痛不痒的欺骗。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也许是为了排解掉那种无处不在的紧张气氛,也许是她陷入了和弹头一样的绝望的沼泽里,她托人找了他们,说要为他们当年的损失加倍赔偿,并希望双方能重归于好。现在看来她不该这样做,尽管弹头此前也想这么做,他想和她做同样的事,即使现在也仍旧这么想,因为他们隐隐约约的追捕和断断续续的围猎已经要压断他那最后一根脆弱的神经了,其实,他已经托好了人去向他们求饶,也许和她找的是同一个言而无信的家伙,如果不是他为了追逐那条裤子而错过了今天的会面,恐怕他和她将在同一天死在由他们制作出来的响彻整个大楼的那阵爆炸声里。弹头用一只手扶住衣柜的门把手,对着手里的那条长裤不停地喘着粗气,他觉得自己的肺里撞进了一台陈旧的空调,他战战兢兢地将脱下来的短裤搁在衣柜上,生怕它给自己带来一次崭新的死亡,弹头嘴巴里所剩无几的唾沫随着蠕动的喉结大口大口地落进他的身体内部,那些唾液几乎也要成了他的怀疑目标,没人能向他保证唾液一定不会转变成炸弹,这里的一切事物都在不停变化,这就是他如此憎恶变化的原因,每一次变化都可能带来新的炸弹,下一次变化来临之时,他一定会死在这个再也不会有人在意的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来自于他的仇人们的炸弹把他围在了正中间,它们甚至连一道供他自由呼吸的缝隙都不肯留给他,一次次的担忧反而让它们朝他走近了一步又一步。我该怎样阻止他们癫狂的脚步?我是否有可能找到一个能让它们暂停下来的让人感到幸福的按钮?也许他正要穿上的这条长裤也已经变成了一枚炸弹,那些探测仪根本没有用,那些破铜烂铁根本没办法把这些炸弹找出来,他当初听信了易普一的一番胡话,她将他一脚踢进陷坑之后转头就走,他连她的影子都还没看清就落入了昔日旧友的围追堵截之中。壮着胆子穿上衣服对他来说已经成了每天都要慎重考虑的最重大的难题,在前一天夜里,他往往要为明天的这一举动提前准备好可行的周密计划,或许他的这些计划都还远远谈不上周密,他是个已经被吓傻了的稻草人,只能目瞪口呆地仰起头望着那片恶毒又浩瀚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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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头过去在圈子里找过几个小有名气的术士,想要借着这种超自然的慰藉来安抚自己躁动的心灵,第一个来见他的术士叫长笋,长笋告诉他,在未来的那段日子里,他会和一具骷髅搏斗,在得胜之后,那些曾经困扰着他的一切都不会再成为问题了。弹头想让他把话说得更清楚些,清楚得能让他彻底信服并因此而安心放松地躺在办公桌后面的躺椅上再也不起来,可长笋不肯再多说一句话,于是弹头干掉了他。第二个被邀请过来的术士头上戴着硬纸箱走进他的办公室,她不肯告诉弹头自己的名字,于是弹头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干掉了她。他替这两个可怜人遗留下来的无生命力的人体模型举行了一场和两根尖利的木刺相衬托的婚礼,他们两个成了他办公室门前最为醒目的招牌,每个路过的员工都要对着他们两个评头论足一番。因为这件事,其他术士不敢来见他,弹头向他们保证此前曾发生过的事全是令人遗憾的意外,那全都出自于它一时的冲动和焦虑,以及一点点不可忽视的嫉妒之心。他大大提高了聘用价格,最后总算有第三名术士肯来为他指引未来之路,他一进门就被弹头给干掉了。术士们因此团结在一起,誓要把弹头从罗合城里除掉,他们双方最后在弹头的一位朋友的见证下握手言和,为了让这道弥合过的伤口释放出更加醒目的辉光,术师协会为弹头派出了一位声名在外的资深术士,弹头和这位名叫分仁的术士进行了短暂接触,确认了她卓越的工作能力之后,他才肯让她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那把椅子上。

弹头从分仁那儿得知了他一年后的境况,到那时,他过去的那些朋友们终于找上了他,这转瞬即逝的解脱感并没能轻快地把他带去夏天烈日下由污水形成的游泳池里,弹头被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离开了他办公室里那张棕色的低矮桌子,从天花板附近垂落下来的粉色窗帘像是在风中跳动的为他送行的舞者,一年前分仁的预示让他躲过了这次本来在劫难逃的覆灭,他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他的员工和公司,分寸感和手下留情的美德永远无法和他们的名字产生关联,他抛弃了那些忠心耿耿的员工,而且还抛弃了那件被他视若珍宝的花衬衫,现在,他的秘书正穿着那件衬衫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们会把他的秘书当成他来处置,这样简陋的伪装仰仗分仁的咒语蒙蔽住了他们布满血痕的眼睛,他的秘书会替他而死,弹头不会因此而厚待这位忠心的员工那些即将丧失亲人的亲人,虽然他事前的确是向这位秘书如此保证的,弹头让每一个有机会面临这种选择的人的冲动和渴望一遍遍地在自己身上重演,他不得不除掉这位可敬员工的家人——用仿制的炸弹来完成这件极其卑鄙但对他本人来说相当崇高的伟业,怎样有说服力的理由能让他收回自己那双点燃引线的手?半年前他就已经向他们作出了预告,那一次,他的秘书邀请他同自己的家人们聚餐,弹头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拿定了主意,他那不可摆脱的负罪感让他想把这个沉重的担子丢到分仁的肩上去——是她让自己这么做的,这一切都是她的责任,就因为她提出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建议他才会作好害死这一家人的下作的准备。他确实想这么告诉自己,但他懒得再这样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继续欺骗下去了。他要让秘书替他去死,在这之后顺便干掉他的亲人,这一切没什么别的原因,坐在这一家人的餐桌上之后,他就在心底对自己承认了,他只是为了保住自己那条在他看来比任何生物都高贵的性命才这样做的,那个来自于分仁的用于伪装的咒语并不能毫无后患地扯下他们眼睛前面的帷幕,他必须用这位秘书的亲人们充当缓解咒语副作用的补充咒文,弹头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有必要,因为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分仁对他的试探或者说试炼,也许她只是想看看他是否是一个品行端正的老板——那种不会随意坑害自己手下最忠心的员工的老板,假如他按着分仁所说的话让自己的手掌像一团浓厚的乌云一样蛮横地笼罩在那无辜的一家人的头上,那么分仁立刻就会跳出来谴责他,说他并没有通过她精心设置的第一道考验,这次合作必须无条件地终止。可惜的是,事情并不这样发展,分仁从不开玩笑,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严肃、认真、敬业,所以,他这会儿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了——半年后他要为了自己这条命不留情面地干掉这一家已经认识了十多年的朋友。弹头靠在这家人为他准备的椅子上,打量着他们餐桌上的盘子边缘处的花纹,那上面的花纹和他办公室里那面镜子上的花纹有些相像,也许他们出自同一家制作公司,也许是他的秘书照着他办公室里的陈设订制了这样一批盘子——这看起来不太可能,除非这位秘书对他的仰慕程度已经达到了一个连他这样极端自恋的人都感到有些尴尬的程度。另一件让他感到不自在的事是,这把椅子与餐桌的高度似乎不太相称,他总要把头埋得更低些,这样才能让嘴唇碰到杯盘里的菜肴,他们为我新买了这把椅子,和另外几把表面略有划痕的暗沉沉的椅子比起来,这把椅子显然是新添置的,在前几次来的时候,他曾经注意过这把椅子吗?一个让弹头坐立不安的黑影从角落里走出来,死死地坐在了他的大腿上——也许这把椅子是椅子形状的炸弹,它即将变化成那个注定要取走他性命的炸弹,他眼前这些看似无辜的人实际上是他们用以铲除他的冷酷无情的同谋,弹头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张开嘴巴大声喝骂,他感到自己那股按捺不住的冲动正汹涌地驱使着他把这一家歹毒的小人全部放倒在餐桌上,最终,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是冷静了下来,这一过程有赖于分仁的帮助和保证,她对他的未来作了保证——他还不会死在这里,他不仅不会死在这里,即使在半年后的公司里,面对那些人的围堵,他也能靠着那段咒文和他可怜可敬的秘书逃出生天,接着独自一人离开这座城市,再也不朝着这里血红色的方向回头。

一个大半张脸都长着胡子的男人坐在一把木制的椅子上,他朝其他几个人笑了笑,随后把勺子伸进了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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