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生脸色不好看,只木然地坐着,连嗯一声的应酬都懒得回答了。张玉贤本想找丈夫撒撒气,一看那吊着的脸,便知道他俩都变成了受气包,就有千言万语也得忍了。“过会”的习俗是必须吃了下午的家宴才能回家。由于吃饭晚,回到家也没敢逗留,就赶快去看做伞的情况。工人都回家去了,伞面伞骨散乱地扔了一地,成品和半成品搅在一起。张玉贤一看这场景,再也忍不住对李蓉生发起火来:
“两个人的生意,凭啥他老当甩手掌柜?你要再不去找他讨个说法,我把这一摊子全撂到街上去!”
李蓉生没接茬儿。他知道一搭话非争吵不可,这把火也都在心里窝着。
自打刘师傅师徒三人走后,里外都是他一个人顶着。质量下来了,数量上不去,市场需求瞬息万变更让人揪心。由于质量常出问题,惩罚轻了不是事,惩罚重了工人们嚷嚷着不干要辞工,又引起“军心浮动”。这些都让李蓉生虚火上升,就是妻子不闹,他也要去找倪飞翔叨咕叨咕,起码得问问:咱俩这条小船,究竟往哪儿开呢?夫妻二人收拾完车间的乱摊子,已经八九点了。李蓉生骑上他的已经变得破旧的白山牌自行车,赶到倪飞翔在新安医院的家时,夜已经很深了。
李蓉生站在屋檐下,隔着窗玻璃都能清晰地听见室内酣睡的呼吸声。要在以前,李蓉生会悄然离去,有事放到明天说。现在,他已顾不得涵养,举起手不轻不重地敲打起房门来。砰砰的声响惊动了室内的人,有声音问:“谁呀?”是牛桂英绵绵的声音。
“我,李蓉生!”
“哦,等一下。”接着应该是牛桂英推身边还在酣睡的倪飞翔,“飞翔,飞翔,是李蓉生来了!”
再接着,听到倪飞翔起床的声音。可能是牛桂英也要起床,被倪飞翔挡住了:“你不用起,睡你的。”他们夫妻之间总是那么琴瑟和谐,说话从来不起高声。倪飞翔下床来开了门,睡衣睡裤地堵住门口,睡眼惺忪,有点不满地问:
“啥事这么急,明天不能说?”
李蓉生心里很有些不快,也许是谁也看不太清对方的脸,李蓉生回道:“火要上房了,你说急不急?”
倪飞翔听出了话中的怨气,忙解释说:“也是,今儿礼拜天,牛桂英要我陪她去临潼玩儿了,上床睡得早了点。”
倪飞翔打着哈哈,故作轻松地回着话,忙反身去里屋披了件呢子大衣。
牛桂英就在里屋说:
“叫李蓉生到外屋坐吧,白露都过了,小心外边着凉!”当护士的就是细心。
“没事儿,我们只说几句话。”
李蓉生自然也没打算进去,这一点修养还是有的。他们还是走到那片枯叶行将落尽的葡萄架下。倪飞翔裹着呢子大衣,两个人开始讨论做伞的困难与前途。李蓉生讲管理,讲市场,讲销售,也讲学校派人来谈返校上课与放弃公职的问题。
倪飞翔双臂抱胸,裹紧大衣,略作沉吟,先问:“那你打算先回学校?”
“我回学校,做伞这烂摊子谁来管?”
“不然,让你媳妇玉贤先顶着。过了这一村,再问下一店!”
“借款和贷款怎么办?”
“人又没跑海外,欠着呗,他能把咱咋的!”
“这……我可受不了!我也没法去上课。前脚上讲台,后脚跟着讨债的!”
两个人就都沉默了。深秋的夜空,没影的上弦月还躲在厚厚的云层里,灰蒙蒙地让人看不透;越向远处看去,越显其深不可测。看不透的地方,总会让人产生恐惧,心生悲凉。尤其这北方深秋的夜,哪怕微微一丝丝游荡的风,也会激出人一层鸡皮疙瘩来。倪飞翔已明显感到身上的凉意了,他抖抖大衣裹得更紧了。他们接着说亏损的事。
“经营这几个月,总账你算没算,到底能亏多少?”
“总账咋算?活儿还没做完,只能大概估摸一下:原先计划生产八千把伞,到现在伞布已耗去大半,勉强刚做到三千把。后边的废料更多,如果能做到五千把上下,已称得上是高产出率了!”
“市场价不好,我是知道的。照这样算,成本价做到六元一把,咱批到十元,都要亏损一万元!”
“现在成本价都做到七块二咧,批发价九元发不出去!大商场根本不用去,只能找外县的,或者小货栈小商店去推销。他们大都不愿掏钱接货,更愿意代销!”
“代销对咱更不利,风险全压在咱们身上。唉,想不到事情越演变越严重了!”一向乐观的倪飞翔也情不自禁地叹起气来。
“这就是目前的形势,你说急不急?”
倪飞翔当然听得出,这是对他睡眼惺忪那句话的回应,便装作没听见。
他抬起右臂,用手刮着下颌,思考着。这时,牛桂英披着衣服站在门里,再次提醒说:
“飞翔,外边太冷,你还是招呼李蓉生进屋来说吧!”
“我们已经说完了,马上就回来。”
倪飞翔回头应了一句,回转身对李蓉生说:“你先回去吧,容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又催李蓉生离开:“牛桂英不知道这些事,再说下去会引起怀疑的。
没事儿,我想到办法会去找你。你走吧!”
李蓉生得到这句话,总算心里有些安慰。当然,他更不想让一对恩爱小夫妻产生出些许龃龉来。他向牛桂英说声打扰,告别倪飞翔,骑上自己的破自行车,披星戴月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