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大街地胡乱转悠,也穿越胡同小巷。街上物事虽多,也热闹非凡,但他一门心思在搜看柿饼上。街上的确很难看到柿饼的身影,这让他感到兴奋:世上都是物以稀为贵,陆机全说得没错,可见柿饼在广州还真是个稀罕物。但是,在一个小小铺面的柜台前,他停下脚步有些惊骇了:柜台上摆了四五个桶形的玻璃器皿,均加有盖子,里边放置各种果品,其中一桶里就放的是柿饼!那柿饼又大又圆,就像西都城里肉夹馍小吃店里卖的""馍,只是没有那么厚,薄薄的倒显得蛮好看。那果肉格外的鲜红透亮,要是擎在手上,光都能从这边透过那边去。只是有一点与自己带的样品不同:没有白白的厚厚的那一层霜,一点都没有。这就让他有点害怕:比好看,自己的明显差得远!
他这是第一次做柿饼生意,以前没有想过,后来也没有见过,还以为世界上的柿饼都和自己的一样!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近柜台,与老板搭话。
“老板,您好。”他知道北方人喊“师傅”是尊称,南方人兴叫“老板”,就学着广州人喊,然后问,“您这是柿饼吗?”
“是的,如假包换。”
“哪儿产的?”
“广西恭城。”
“多少钱一斤?”
“我们这里不卖斤,卖个儿。”
“多少钱一个?”
“三块!”
经这一番市场调研,李蓉生更加忐忑不安了。又看到几家,大同小异。
李蓉生赶快给陆机全发了催促的电报,告诉了自己住的地方,焦急地等着他来。
陆机全接到电报的第二天就赶了过来,那天已是腊月二十八了。这位广东的健美男子,上身穿着灰色短袖,下身是黑色长裤,显得颇为精干。李蓉生他们也才刚刚吃了早点,张平利照例去火车站看货到了没到。陆机全是一大早从中山那边赶过来的,李蓉生要为他叫早点,陆机全说他路上已经用过了。
叙过几句客套话后,陆机全要看柿饼样品。李蓉生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土色布袋,里边装有四五斤柿饼。陆机全一搭眼,就露出几分惊讶来,意思好像说,他要的不是这样的。他慢慢地翻拣,手上沾满了柿霜。他拍了拍手上的柿霜,神色有些凝重,半天不说话。
“怎么,有问题?”李蓉生本来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忍不住问道。
“不是,商洛那边柿饼都这样吗?”
“应该都这样吧。”李蓉生心里没底,只好随口应道。
“那天,我要是让你们先寄些样品过来就好了!”陆机全有些懊悔地说。
“那,现在怎么办?这一两天,货就该到站了!”李蓉生焦虑的神色上了脸。
“没事儿,我们带上样品先去跑跑,百人买百货嘛!”
陆机全到商铺去要了两个透明的塑料袋,把布袋里的柿饼分开装了,与李蓉生一人提一袋,走上街去。陆机全在前边带路,李蓉生在后边跟着。他没有领李蓉生到大商场去,而是直奔中小货栈,特别是找那些经营土特产山货的批发站点。大些的货栈爱搭不理,小一些的货栈还显出一点好奇心来,愿意听听情况。主要是陆机全上前操广东话交谈,李蓉生也多有听不明白的地方。广东人要听你口音不对,立刻脸扭一边,满是不屑一听的样子。最好的情况是,听了陆机全热情的推介后,老板会接过袋子,小心翼翼地看半天,好像袋子里会突然蹿出一条蛇来似的;然后伸出三根手指,慢慢地夹出一个来,翻来覆去地端详一番,再拿到水龙头下,让哗哗的流水把白花花的柿霜全部冲洗干净。这时,鲜红的果肉露出来,他会再次小心翼翼地从中间撕开,伸出神农尝百草的舌头,仅用舌尖在果肉中心稍稍舔一下,最后不满意地发表意见说:
“这,不够甜呀!”
这样的几家走下来,李蓉生脸色灰白,身心俱冷,就像一下掉进了冰窖里。出门前的种种盘算全成了笑话,样样的寄托尽都化为春梦!想着几百筐柿饼堆于站台无人问津,想着上万斤柿饼日晒雨淋腐烂变质,想着最后的一点家底又将付诸东流,他怎能不头痛肝裂,万箭穿心!此刻他肠子都悔青了:当初都知道派人去商洛走一遭,实地考察柿饼的货源情况,怎么就没想到派人来广东落实落实销路的具体情况呢!你自己就不能来吗?陆机全说的三块钱一个是什么样的柿饼你知道吗?这时候他又想起西都制伞厂刘师傅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今后千万不要再做自己不懂的事”,你为什么不把事情搞懂搞熟悉了再做呢!为什么遇事总往最好的方面想呢!唉,马后炮啊!事后诸葛亮!这有什么用?怨天怨地怨别人,最该怨的就是你自己呀!就是你自己呀!!
跑到最后,就连陆机全也认为没有什么希望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泄气地说:
“我们广东人有句话叫‘货到地头死’!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两个人跑到珠江广场,都已精疲力竭,随便找个台阶坐下来。这时候的李蓉生就有点万念俱灰的想法,这二百多筐柿饼承载着他翻盘补窟窿的全部希望,没料想演变成“货到地头死”的结局。他以前曾多次总结过失败的经验教训,而这一次他连这一点心思都不想用了。他认为总结经验没有用,教训则永远总结不完,不听人常说“天天上当,当当不同”吗?生意场上到处都是陷阱,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不是掉进这个坑,就是陷落那个阱,永远没有个完。他现在已经掉进这一个连一个的陷阱里了,是走不出去了,就像陷落在无边无涯的沼泽地里,越挣扎陷得越深,他不想再做无谓的努力了。他觉得自己实在太累了,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或者永远别醒来最好!忽然,有人大喊:
“有人投江了,快救人呀!”
一堆人就拥向江边,忙碌一阵子,一个青年女子被人从江中救起,急救的人给她做着人工呼吸。谁也说不上她投江的原因。这就刺激了李蓉生,他伏在江边的栏杆上,“投江”两个字就不停地在脑海里闪现。他承认了自己生意场上的失败,也再鼓不起勇气走出这战场,只要纵身一跃,万般苦恼与艰难便会随之而去!正在胡思乱想时,一个老年妇女凄惨尖厉的哭喊撞疼了他的耳膜:
“我的女儿呀,你在哪儿?”
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通道,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女人跌跌撞撞地跑进人群,扑倒在投江女子湿漉漉的身上,大哭大喊:“我的女儿呀,这么好的社会,你有啥想不开的呀!世上好男人多得是……”原来那女子投江是失恋闹的。
老女人一阵大哭大喊竟把那投江女喊醒过来,母女俩哭着相拥着走了,围观的人们也就散去了。
经这一闹,李蓉生也惊醒了。他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会有如此疯狂的想法。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母亲苍苍的白发、多皱的脸庞,浮现出母亲从“红军不怕远征难”的书包里,取出那用兄长生命换来的三百元钱,硬是要塞给自己的情景,心里无比悔恨起来。他恨不得狠抽自己几个耳光:自己要是死了,不是要把债留给母亲、留给妻儿吗?让白发苍苍的老母替你还债,你还是人吗?还有良心吗?大哥患病宁死都不拖累家人,这你难道都不知道吗?李蓉生恨自己懦弱,遇见困难就想轻生,把痛苦和灾难甩给亲人,这跟倪飞翔的闯了祸不负责有何区别!
江面吹来一阵大海的风,扑打在李蓉生的脸上,他的心情一下清爽多了。
即便这一趟生意全赔光,还不了信用社的贷款要坐牢,自己也应该回去。有自己在,那就是保护母亲妻儿安全的一座山,问责首先有自己挡在前头!有自己在,那就是他们希望与光明之所在,就是他们的依靠和未来。李蓉生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正揣着母亲给的那三百元钱哩。有这三百元,起码我就能带着张平利回到西都,回到母亲的身边!
李蓉生推开栏杆,挺起身来准备去找陆机全,他相信“货到地头死”绝不是陆机全的设计,陆机全绝不会是损人利己的人,他还相信陆机全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他是当地人,熟知当地事,应该还会有办法来脱困。正在这时候,陆机全也找到了他。
“老李,我有办法了!”陆机全在一堆人里高举着手中柿饼的样品袋,正向他招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