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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往事(第2页)

我拿出龙盆,打开盆盖,西钟就“哎哟”叫了一声,接着说“这么大”,但他连忙镇定下来,今天他毕竟带了一号王“弯尾巴”,今年尚未输过的蟋蟀。

第一场西钟排的是他的三王“桂花圆大头”,平时赢多输少。淡咖啡的翅膀下有三粒黄痣,像桂花嵌在翅膀下,叫起来煞是好看。头大而圆,牙板亦蛮厚,煞是凶猛。身板虽然略比我们的“玉鼎”短一点,但比我们的宽。两头蟋蟀的须刚一接触,还没叫两声,就牙齿咬在一起。旁观者静得直听到“咔咔咔”牙齿撕咬声。不到十几个回合,“桂花圆大头”就被“玉鼎”甩出盆。“玉鼎”鸣叫,在盆里兜圈寻找。西钟连忙拿了网罩将“桂花圆大头”放回盆里。双方又撕咬起来,战了十几回合,“桂花圆大头”落荒而逃。

第二场西钟派出“盲虫”来斗,一只几乎没有须的蟋蟀,大概战斗太多,把须也快打光了。“盲虫”进了龙盆后,一面叫着,一面盲目地向前猛冲,一下子就撞在“玉鼎”的牙板上。双方咬了十七八个回合,“盲虫”就被“玉鼎”甩在盆墙上弹了回来,不开牙了。但“玉鼎”的肚子下方给它咬到一口,有点伤,贤贤想不斗了,但规则不允许。

第三场西钟派出了大王“弯尾巴”。它的个头和“玉鼎”一样大,看得出已经过无数次战斗,把尾巴上的两根“枪”已打掉一半了。六爪很长,牙板虽然没有“玉鼎”的宽,但很长,斗起来头朝下,牙插到对手的下面一掀,往往把对手掀翻。它善于和对手咬住在盆里翻滚,尾部双“枪”就这样滚掉的。一般蟋蟀都受不了它的掀和滚,很快就败下阵来。“玉鼎”和“弯尾巴”刚咬上时,“玉鼎”也吃了它这个亏。几个回合下来,“弯尾巴”忽然头低下用长牙一掀,把“玉鼎”掀到盆边上沿,一个在上面叫,一个在下面鸣。我刚想把“玉鼎”放下去,“玉鼎”已循声跳下盆,和“弯尾巴”咬在一起。双方在盆里滚来滚去,一会儿“弯尾巴”占上风,一会儿“玉鼎”占上风,一片牙咬咯咯声。战到百把回合时,“玉鼎”忽然用力将“弯尾巴”甩出盆外。不知是否“弯尾巴”从来没有被人摔成这样,当西钟将它捉回龙盆时,已不开牙了,牙齿上还流着水。但“玉鼎”也付出沉重代价,头上两根长而整齐的须,折断了半根,饭须也打直了,白肚皮上也淌着水。但终于奏出胜利的鸣叫。

“惨烈。”围观的人终于站起来,嘴里说着,慢慢散去。贤贤长长出了口气,他不忘安慰对手西钟,你们的“弯尾巴”结棍,再坚持一下,“玉鼎”就撑不住了。西钟没想到今天会输得精光。平时都是三号王“桂花圆大头”横扫人家,实在不行,“弯尾巴”来收尾,从来没有不赢的,今天只好拿起三只空盆悻悻回家。

我们首战告捷,一下子俘虏了三员“大将”。贤贤特别兴奋,不忘表扬我,蟋蟀养得不错。接下来一句,我买来的“玉鼎”好,毕竟20斤粮票啊!他捂着嘴又哧哧地笑。

我不但要好好侍养“玉鼎”,还要善待俘虏“弯尾巴”“桂花圆大头”“盲虫”,养得它们再开牙,和西钟的蟋蟀斗。照贤贤的话讲叫“俘虏国民党部队,教育好了打国民党”。

那边西钟常常派人来找我,要斗第二回,输了不服。他的叫板,我没有办法应战,因为没有第二套“将领”。我给“玉鼎”配了“三妹子”,让它“结灵”(即交配)。真弄不到坑蛆和龙虱,弄得到就给“玉鼎”吃。三个俘虏蟋蟀也给安排了好的盆子,都配了雌蟋蟀“三妹子”

陪着,好生静养。

两周了,“桂花圆大头”和“盲虫”都开牙了,就是“弯尾巴”还不行。西钟提出要斗五场,看来想用“虫海战术”来赢“玉鼎”了。我们排了排蟋蟀,手中有将,就同意了。

西钟真是用尽心计,他布兵排阵,尽遣好的上阵,四王到七王,把二王压底。我也用足心思,将杭虫打头阵,“玉鼎”打二阵,想多赢他们几个,他们的三王“桂花圆大头”打三阵。

一开战,我们的杭虫先下一城后就败下阵来。“玉鼎”又上场了,连胜三场,直打到他们的压阵二王。但是“玉鼎”和四王“魄基”撕咬得也很壮烈。那个“魄基”翅膀架空,永远贴不着脊背,叫起来抖得很低,声音很轻,几乎哑壳皮,真很会将力气省下来用在撕咬上。双方各被甩出一次蟋蟀盆,“玉鼎”尾部的枪也被打掉半根。虽然“玉鼎”胜出,但已是气喘吁吁,牙齿合拢已显得慢了,不过身体还是非常敏捷。二王是只挺大的蟋蟀,额头上有道白线是“玉仙”,叫起来声音特响,牙一张开看上去凶悍。“玉鼎”和“玉仙”碰在一起,没叫完一声就撕咬在一起,起起伏伏,几乎十二爪抱成一团,滚来滚去。几十个回合下来,“玉鼎”明显力气不足,渐渐后退,败下阵来。但“玉仙”明显受伤,头颈部被“玉鼎”咬伤,有点淌水。我连忙将他原来的三王“桂花圆大头”倒进去,继续格斗。“桂花圆大头”趁着力大进攻,很快将气急劲衰的“玉仙”逐出龙盆。这战下来我们几乎俘虏了他全部的八大金刚,但损失了“玉鼎”。贤贤开始叨叨,怨我将“玉鼎”排在前面,导致被俘。我朝他笑,八大金刚在手,不怕“玉鼎”俘不过来。贤贤只是呵呵几声,脸色不太好看,难以经受失败打击,毕竟“玉鼎”是他心头肉。

过了几天,我看“弯尾巴”已经开牙,而且恢复得不错,就去向西钟挑战。西钟看到“玉鼎”经他调养也已开牙,就同意再战。但他知道手里没牌,只肯打2:2擂台,确保“玉鼎”不失手。这次虫海战术不能用了,我就用“魄基”打头阵,“弯尾巴”压底。“魄基”在攻下一城后,又和“玉鼎”相遇。双方又杀得不可开交,虽然还是“魄基”落败,但已把“玉鼎”斗得够呛。轮到“弯尾巴”上场时,毕竟以逸待劳,又是蟋蟀中的老江湖,休息了两周的“弯尾巴”恢复得好,猛冲猛撞,把刚开牙、尚未完全恢复好的“玉鼎”咬得没有了脾气,牙齿并不拢,不开牙了。“玉鼎”又回到我们手中,但已不是原来的“玉鼎”了,缺须,断枪,少饭须,没过去那么威风了。贤贤特别高兴,又捂着嘴哧哧地笑,夸这夸那,还想把玉鼎带回去自己侍养一段。这一战,把弄堂的蟋蟀王彻底易主,谁也没有能力来挑战。“玉鼎”经过一段时间侍养,恢复了原来的威猛,我们形成新“四大天王”—“玉鼎”“弯尾巴”“玉仙”“桂花圆大头”。

谁来挑战,任何一个天王出场,就可以横扫一切。

天渐渐冷了,没有人来约我们斗蟋蟀了,我们只能自己斗着玩,“玉鼎”虽然已经爬不动了,但一对一搏斗起来还是拼死拼活,总是赢。贤贤赞不绝口。

冬至前后,“四大天王”先后老死在我们的蟋蟀盆里。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贤贤到我们这里来得少了,我曾问过他,是否在新地方找到好朋友了?他呆呆地望着地上,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没有,哪里有。”我还发现,他每次来,情绪总没过去的好。一次,他和我讲起,班级里一个要好同学揭发他,讲父母过去赚的钱多,现在拿死工资,赚得少,对现实不满。贤贤的父母过去是个体摆旧货摊的,属小业主,现在在国有的淮国旧工作。还好,另一个要好同学帮他忙,说是揭发的同学自己讲家里现在钱没有过去赚得多,贤贤是附和的,终于逃过一关。贤贤直讲,人心叵测,不能随便和人讲心里话。那天,他忽然拿出一枚铜鼓金戒指要寄放在我处,他父母怕单位造反派来抄家,因为我们是工人家庭。我没有推却就收下保管了,直到过了风头才还他。事后我也后怕,如果查出帮他家私藏金货,那我家也会被牵连抄家,隔壁刘家就发生了这种事。贤贤当然感激,更视我为知己。那几年,侍养蟋蟀,再也没有养到“玉鼎”那样的蟋蟀,贤贤总讲起那年的光彩。只有这时,他的情绪还是那样好。

我们分配工作了,我因姐姐去农村,进了工厂;贤贤因是老大,没有捞到工矿位子。后来他进了里弄生产组工作,说是心脏不太好,街道照顾的。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调到街道图书馆工作。他在我面前很少讲起工作的事情,除了我问他,仅有一次讲起,生产组里阿姨妈妈碎嘴婆多,蛮讨厌的。

有一次,他流露出自己羡慕隔壁毛毛,毛毛和他同年生,因大月份,比他早一年读书,六五届初中毕业,全部升学或工作,毛毛现在工厂工作。

他还是每周准时来找我。我始终觉得他比我懂得多,在厂里学着写东西的时候,有时还向他请教。他会和我一起探讨,但有时总跑神,只有和我讲起他看的书时才会津津乐道,《神秘岛》《海底两万里》……从他厚厚的嘴唇里吐出来。但有时他戛然而止,总会说:“你们厂里图书馆里借得到这书的。”

贤贤有几周没来,我因厂里忙,也没顾及。下班回到家里,母亲问我,你知道贤贤脑子出问题了?我以为母亲和我开玩笑。真的,贤贤妈妈来过了,和我母亲讲了他的事。贤贤自搬到新居后很少和邻居来往。

这次分配进里弄生产组后,有些小朋友围着他叫,说他有神经病。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觉得很无奈。和他们吵,他们就叫,神经病骂人;打他们,他们就叫神经病打人。贤贤只得躲着他们,常常到老房子我们这里来。但躲终不是办法,他总要出门吧,一出门,这些小捣蛋就在后面叫。

这几天他情绪更不好,他母亲要我去劝劝他。我倒吸一口冷气,贤贤真的病成这样?我哪信,连忙赶到他家去看他。

我一进他家门,他母亲连忙像哄小孩样地说:“贤贤,你看谁来看你了?”贤贤看到我来看他,先是一惊,然后似笑非笑地说:“程程,你怎么来了?”

“这几周你没来我家,想来看看你,好吗?”我问。他妈妈连忙说:“你看,人家程程也想你去玩的。”贤贤脸上没有表情,微微点了点头。

我开始找话题和他聊天,身体好吗?最近在看什么书?我故意说最近准备在写一篇反映老师傅为革命大炼钢铁的文章,想听听他的意见,从哪个角度切入写效果更好?我见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旁边的台灯,有的只是简短的回答。他妈妈连忙说:“你看程程对你多尊重,还要和你商量怎么写东西。”他微微点了点头。

时间不早,我辞行:“周日我等你。”他轻轻地说“好”。

从他家里出来,我心情特别沉重,他怎么会是这样了。那晚我没睡着,贤贤的头影一直在我脑中晃动。

星期日了,贤贤没有来我家,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走后,贤贤逼着他妈问,我是否知道他在住处的境况?他妈被逼得没法,和他讲了,我已知道他身体不好。

“他们都知道了?”他当场哭了,“我再也不能到他们那里去玩了。”

他哭得特别伤心,陪在旁边的母亲也落泪不止。

贤贤再也不来我们老房子了。我总隔一段时间去看他,和他聊天,讲过去斗蟋蟀的事,回忆“玉鼎”的光彩时光,但他总是很淡漠。

忽然有一天,贤贤的母亲来我家,告诉我们一个噩耗:贤贤跳楼自杀了。前一天,他和母亲说,在楼道里不知谁画了一头牛死了。那天他起来,倚在窗前看下面,忽然大叫,下面有头死牛,挣扎着跳了下去。

“嘭”!沉闷的声音惊动左邻右舍。他妈妈说着,用手帕直擦眼泪。

“贤贤,不能这样啊。”我真的哭了。我和毛毛能进工厂,你没能进工厂,并不是个人能力所为,仅是环境、机会而已啊!人生道路长着,有你作为的时间啊!你不是常讲,洋钉放在口袋里,总要刺破口袋伸出来的吗!你忘了?那些蟋蟀,无论是“弯尾巴”“玉仙”“桂花圆大头”,还是你最喜欢的“玉鼎”,都有天性,被对手打败,休养生息后再来战斗,最后称“鼎”。你怎么这么糊涂,这么脆弱呢?怎么可以生活不顺利,就自暴自弃呢?我泪流不止,但已无济于事。

从此,我再也不养蟋蟀了,每每看到蟋蟀,就会想起贤贤,心中永远的痛。

刊于《上海纪实》2019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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