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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第1页)

那些天,连队干部都回来了,连部的宿舍已经住满,我和司机唐世荣、驭手王小元搬出连部,住进连队的一间库房里。

唐世荣1974年入伍,四川金堂县人,当兵已五年了。他们这一批兵,大部分已退伍回乡,他是技术兵,所以留了下来。他个子矮,圆脸,说话时睁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王小元是1975年入伍的,河北定县人,当兵已四年了。他们这一批兵有一部分已经退伍回乡了,留下的都是骨干,大部分是班长、副班长什么的。他是喂马的,瘦,小条脸,眯缝眼睛,说话蔫蔫的。他当兵入伍时岁数已大———二十三岁,几年兵下来,按理说也该退伍了,但是,冲着他脾气好,管马管得精心,连队征求意见时又黏黏糊糊,一时说不清楚,所以,就一年年地留了下来。

这正是1978年冬,明铁盖人已被封在雪山上两个月了。

唐世荣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开车。如果明年他还在哨卡,要开车也要等到4月间了。可惜他明年就要退伍,回他的家乡去了。

他回乡的愿望非常强烈。按他的话说,年年要求,年年要求,今年才算遂了他的心愿了。

对王小元来说,冬去春来,四季转换,对他都没有太大意思。实际上,在明铁盖,一年四季有七个月可以说都是冬天。

他当了四年兵,喂了四年马,没有到过雪山以外的任何地方。

他没有探过家,探家花钱,路上又实在辛苦,他不止一次放弃了探家的机会。别人说他吝啬,他也只是笑笑,说:“来去路上一个多月,在家待那么十天八天,有什么意思呢?”他的这种态度,和唐世荣的想家形成鲜明的对比。

即使在最寒冷的时候,王小元每天早晨也得赶在我们出操之前把马群赶出去。马在马厩里吃了一夜饲草,在白天,也需要出去遛遛。他总是骑着一匹小黑马出去,把马群赶到阵地后面的宽谷。那地方,冬天被积雪覆盖着,罗布盖孜冰河在雪谷中闪耀。马用蹄子扒开积雪,啃食雪下的草茎。雪山的太阳在中午还是有一点热力的,太阳走过雪山时,雪山上便流下来一些融雪。融雪汇入冰河,河面上又冻了一层雪水。马正好这个时候到河边,在河边引颈畅饮。黄昏,融雪水结冻,冰河的河面上又冻起一层两三指厚的河冰。这时候,王小元又骑马出去,把马群赶回来。他总是伏在马身上,把胸口和肩膀贴近马颈———这样可以避一点风。四年了,他天天做着这一件事情。

当然,白天和夜晚,他还得和其他人一样上哨。

他的性格贼瓷。四年没有下山,他从来不要求。他的肩膀、胳膊、膝盖、胯部因为天天骑马,被雪山的风吹得发红、发肿、发疼,但很少听见他吭声。只是到了夜间,他禁不住疼醒来,轻轻地呻吟。我多次劝他让军医给看看,他总是说,看又有什么用呢?这倒也是,哨卡只备有少量的常用药,像他这样的病,是无药可用的。有一次,我说服他试试火罐。可惜没有找到火罐。那天,总算想出一个办法,找一个玻璃罐头瓶代替。卫生员王小国和他同乡,一起入伍的。王小国把一张纸在罐头瓶里烧着,按在他的肩膀上。罐头瓶太大,很久不见那红红的一片起来。王小国说:“这么大的火罐,我还没有用过呢。你自己看好了,我到卫生室去去就来。”卫生室就在隔壁。王小国走了,我们靠在各自的床上说着话。十几分钟过去了,我看他没有叫王小国的意思。又是十几分钟过去了,我说去叫,他阻止说:“他自然会来的。”又过去十几分钟吧,我看见那红红的一片在瓶子里凸起老高,说:“干脆我给你取了吧?”他咬咬牙说:“那样会减轻效力的。”过了一会,我看见他咧着嘴“哎哟哟”地呻吟,看那瓶子,红红的已经快要塞满,像一瓶午餐肉。我赶紧去隔壁,却见王小国倒在床上睡着了。待我叫醒王小国取下那瓶子,他的肩膀上凸出的部分已发红发紫,并且亮起一个个血泡。“你怎么这么黏糊呢?”王小国责怪可怜巴巴的王小元说。

我和唐世荣、王小元在一起久了,平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转眼过了冬天,像唐世荣和王小元这样的老兵又有一批要退伍了。唐世荣退伍的决心已经下定,他早就为自己快要回家乡而激动不已了。唐世荣一激动,说话就带上一句“妈妈的”。“我们那里是看不到头的坝子,2月里桃花就开,3月里苕籽花、蚕豆花开,4月油菜花开,那时红的、紫的、蓝的、黄的在田野里变。妈妈的,实在是好看死了!”

他的家乡四川和我的家乡陕西毗邻。川西和陕西的汉中又都是盆地,自然环境和民情风俗极像,这自然勾起我对家乡的回忆。但唐世荣没有去过汉中,他咬定曾经路过陕西时,看见陕西的房子都是半边半边盖着的,而且盖瓦也只有一个阳面。

“那哪能和我们‘天府之国’相比呢!”他说。

我不得不给他描绘:我们那里,也有小街,街面用石条或卵石铺路。街面房以板为墙,朱色。隔墙有篱笆的,上面用麦糠和泥涂就。房上原木为梁,梁上椽木间隔一大。椽上阳瓦朝上,两头用阴瓦压住。也有用玻璃亮瓦透光到房里的……这样的阴面瓦压阳面瓦最好,大雨来了任它哗哗地流。那时,房檐雨水如注了,住家便拿了锅桶盆钵放在檐下接雨水;小孩子则蹲在房檐下,在檐沟水里拈一片青菜叶或放一只纸船……唐世荣不停地“妈妈的”“妈妈的”,并说,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然后是饮食:家常饭,小吃,零食和一般的宴席;然后是庄稼的种类和种植;然后是蔬菜、土特产,藕呢,山药呢,都差不多。那就往邪里想:板栗、拐枣、荸荠、菱角……说到菱角,就又说到堰塘里的水牛。

王小元一直是不多话,此时却说:“你们说的有些东西,我们家乡是没有的。不过,你们说的藕叶就是荷叶吧?白洋淀里多的是。我们没有水牛,我们有大车,有骡子。”

我说:“王小元,你退伍的事想好了吧?”他却在枕头上仰着头,微微地笑着,不回答我,反过来问唐世荣:“唐世荣,你怎么那么想家啊?”唐世荣说:“那是那是,在家的时候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顺心,离了家却想得慌呢!”

我问:“家里有啥人?”

“爸、妈、弟弟、妹妹。”说着他一骨碌爬起来,从枕头下翻出来一张照片,是一张全家福。男娃里,他是老大,下边还有七个弟妹。我问:“怎么这么多?”他说:“说的是。我们那地方人肯生。看看,我走后又生了三个。妈妈的,有什么办法呢。结扎了又生呢!你说怪不怪?”他这样说他的母亲,我便想象他们那样的家,亲情一定很重。

王小元却不依不饶,笑眯眯地说:“你那样想家,是不是去年回去探家时说了媳妇呢?”唐世荣一下子就笑得呵呵的,说:“那是那是,这一点我不哄你们。”王小元说:“给了你相片了吧?”唐世荣说:“没有。”王小元说:“这一回,你在哄我们。”我说:“拿出来看看。”扭捏一阵,唐世荣还是拿了出来。初看时觉得是一个有着小小圆圆的脸,很平常毫不漂亮的农村姑娘。仔细看时,却透着善良、本分。唐世荣是一脸的高兴。

唐世荣接下来当然要报复。问我:“你呢?”我说:“没有。”他虽不相信,但是已转而问王小元:“你怕是没当兵就定了亲吧?”王小元收住笑,正了脸说:“我没有。”我们都不相信。我说:“这回你是骗人吧?”王小元说:“是没有。”稍停,我还是问:“家里有什么人呢?”“妈死了,还有一个老爹。哥哥、嫂子,还有侄子。老爹跟哥哥过。”“原来在家里做啥呢?”“卖油。”他笑笑眯着眼想了想,说,“挑一个担,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转,卖油。”我曾经听王小国说过王小元在家是卖油的,说时是一副嘲笑的口气。大概真正的河北小伙,应该去赶大车吧。我不依不饶又问:“干吗想起来当兵?”“图新鲜呗!”“老爹同意?”“当然不。”稍停一下,好像是在咽一口唾沫,接着说,“他要我成个家过日子算了,说当什么兵,可是我就是想当兵,为这个他和我闹翻了,走的时候也不来送我。”我不再说话。但是他仍然说:“我哥哥烙了二斤烧饼,把我一直送到城里。”唐世荣说:“再没有别人?”“没有。”于是都不再说话,好长时间没有声音。

唐世荣突然说:“咋不说话?不说话就吹了灯睡吧。”

王小元仍不吭声,眼睛在昏暗中炯炯地亮。我瞅着那盏柴油灯,听见灯捻子吸油的声音。我说:“我走时,我爸爸倒是要送我的,但是没有送成。”他们并不提问,我接着说:“我爸爸老了,六十五岁了。他原来也是不同意我当兵的,他劝我就守在他的跟前。但是,我走时他是一心想送我的。我是从我插队的那个县走的,我们半夜一点钟坐卡车从区里出发。我虽然是从我插队的那个县走的,但是,我们还要在我家住的那个县转坐火车,而且火车站就在城郊,离住在城北关的我家不过半里路远。

“我知道我们出发的时间时人在区里。我是一个人到区里去的,走的时候拿一只口琴,一本影集,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当时天已擦黑,从农村家庭入伍的青年,他们的亲友都送他们来了。我无法通知我的家人。

“汽车过了汉水就到我们县了,从我家院墙外边那条街道上开过时,已是凌晨两点。我看见街道两边的路上站着许多人,显然,有一些知青兵已经通知到他们家里人了。那些农村兵,他们的亲友在乡下已经送过他们一回,现在,又有许多人骑自行车跟在汽车后头。

“火车站很热闹,送别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人都有。我在这里碰见一个别的知青点入伍的中学同学,他已顾不上和我打招呼,而是忙着和父母姐弟话别。1月的夜晚天很冷,但是在候车室外面,背光的地方,有一些久久话别不愿分开的男女。那些跟在汽车后面的自行车队很快也到了,他们一下子把候车室围了个水泄不通。此时,其实只有我离家最近。

在火车站广场那边,穿过一片不大的麦地,就是我家的后院墙。我可以看见家门口门头亮着的那盏通夜不熄的电灯。我只需要五分钟就可以穿过麦地,翻过院墙,回到家里。但是,我久久徘徊,我不知道火车在什么时间开走。我怕和家人话别,怕他们伤心。我觉得,我就现在这个样子走挺好,这会使我的心里好受一些。夜很冷,我长时间站在麦地边。候车室灯火通明,那里有一些暖意。我回到候车室,又看见了那位同学。他仍在和家人话别,顾不上招呼我。我默默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到处是人,到处是人和人说话。有人笑,有人嘱托,有人哭。

我不知道我该站在哪。

“我又去广场边,看麦地那边那一个家。昏昏黄黄的灯在闪亮,我不知道家里的人睡没睡。我人在徘徊,心也在徘徊。

我知道,心不想走又恨不能马上就走。昏昏黄黄的灯在闪,我点燃一支烟。人都有说不完的话,拉着手难分难舍。我记起我们那个新兵排应坐的车厢号,独自背了背包,往站台走去。站台上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我找到车厢,在黑暗中放下背包,定定地坐下。

“这是一列闷罐车,车厢里有一股牛粪或马粪的臊味,我又点燃一支烟坐在角落里。我一支接一支抽烟,一直抽到天亮。我们最后是天亮才走的。那时,新兵都从车厢里往窗口和门口拥。只有我,仍然闷头坐着,静静地抽烟。”

我不再说下去,也没有谁再吭声。很久,唐世荣责怪说:“你也是的!”王小元长长地叹一口气,说了声:“睡吧。”

峡谷风吹起来,已是午夜。每夜这个时候,峡谷风必然吹起。我们都睁着眼,听那风声。待他俩都打起鼾时,我便抬起头来,一口吹熄了柴油灯……

1995年10月26日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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