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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面子(第1页)

陕北古话说,人活眉眼树活皮,猫还活两个爪爪皮。一句古话,说出了人与动植物对面子的看重,同时也点穴式地道出了不同物种不同脸面的位置。陕北人把自己的脸面称为眉眼,由此看出,脸面的重要性被归到与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同等的高度。

父亲也是好面子的人。他平日里的卑微和低调给人的感觉是没有任何遮掩的本色流露,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心计的真实表达。

他是煤矿工人,挖煤的正式工。在当时来看,这份工作虽然很苦,却让种地的人羡慕。他的家一直在乡下安着,村里人大多是靠种地养家糊口,而父亲和其他几个是靠挖煤过光景。

那个时候在村里的一家国营煤矿打零工挣工分的父亲和其他几个人,因政策转为正式工,这让那批与父亲一起去挖煤却因中途吃不下苦,而重新回到大队里干了农活的有本事的人眼红了一辈子。父亲虽然并不是有本事的人,但是干什么就要干到头,就像一句古话说的那样:死牛顶塌墙。

父亲二十岁之前处于兵荒马乱的年代,那个时候能够保住命活下来,已经是最直接和简单的生存理想了。爷爷一家子人多,仅靠爷爷的能耐养家糊口、保全一家人的性命是无法实现的。奶奶被国民党军队的流弹打死,父亲兄妹几个人一下子陷入极度恐慌中。在当时看来,当兵就保护自我生命而言已经是比较好的选择了。一次队伍招兵,父亲毫不犹豫地跟着部队走了,他和那一批去的人都被编入担架队。

相对于平日里只是听到枪炮声和远远看见山谷里升起的硝烟,那种直接参与到战斗当中的感受更令人害怕。父亲和其他担架队队员在每一次接到命令,猫着腰奔向作战一线运送伤员之前,都在内心祈祷,希望这次战斗不要有太大的伤亡。但是当他冲入枪林弹雨中时脑子里就啥也不想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迅速运送伤员,自己的生死早就不顾了。事前说好的一年时间到了之后,与父亲一起去的这个四人小组中的其他三个人都牺牲了,只有父亲活了下来。

回来后的父亲安心务农,而战争仍在继续。父亲说他在前村的一次战斗结束后,与村里人捡回一筐弹壳,然后送到铁匠炉那熔成了一小块铜,让铁匠打制了一把铜勺子拿回来。爷爷说父亲从小就懂得心疼这个家。

成家立业的父亲成为一名煤矿工人后,尽管身份已变,但并没有褪去农民本色,他长期生活在乡下养成的习惯并没有改变。每天除了繁重的挖煤工作以外,他还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河滩里的一块沙砾地里种蔬菜和玉米,来填饱一家人的肚子。他之所以要承受这种双重的负重,是因为要养活几个正在成长的子女。

那个年代的财富表现是能修建起一排窑洞。谁家能有三孔以上的窑洞,就是那家男人活在世上的荣耀。院落里栽上几棵枣树,支起一张石床,垒好猪圈和鸡窝,都是这家人值得炫耀的人生财富。如果再打一盘石磨放在院子里供村里人推磨,那更是一件大善事了。

而这样的财富主要靠出苦力来挣得。父亲以此为理想,每天上班之前和下班之后到河滩里捡石头背回来。石头是修窑洞最重要的材料,一孔窑洞要用的石头能堆起一座小山包,父亲的目标是修三孔窑洞。

一个人的理想表达方式很多,有的是大声说出来;有的是从不说出口,默默努力去实现;有的甚至是把自己的理想埋在心底,羞于说出口,似乎说出去会冒犯别人,招来不解,被人耻笑。

父亲的内心有过很多理想,大大小小的理想碍于面子而从未说出口,怕别人不理解,反而笑话和打击他。

养活好自己的子女,并能修建几孔窑洞,对于父亲而言是最大的理想。当然这也是那个地方所有男人一辈子拼命实现的目标。而父亲不同于其他人的是,他以自己的蛮力苦力起早贪黑地劳作,却很少说什么。他碍于面子,怕别人笑话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人也会有修建窑洞的念头,于是每天在上班之前和下班之后,趁着大家早上没有起床和黄昏看不清人的时候,到河滩里一块一块地把石头背上来。一年下来,院子一侧堆起两座山峁一样的石头堆,这些石料足以修建三孔窑洞。村里人知道这件事后,便有风凉话传来,说一个老实疙瘩只会出蛮力,就算暗地里背下十万块石头,也修不起一孔窑洞。

父亲的面子遭到了这些风凉话浇泼,不卑不亢的父亲表面上不在乎这些,但内心有波动,有不甘。他开始了第二步工作:烧砖。

砖是修窑洞的主要建材。父亲开始起早贪黑地在一块自留地里做砖坯、打烧砖的窑子,然后请来后村的烧砖匠烧出三窑子青砖。三年时间里,父亲备好了用于修建窑洞的大大小小的所有材料,这让村里人刮目相看。又有风凉话吹来,说啥时候能把窑箍起来才算是本事。

而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把窑箍起来,原因是他要在自留地里修建窑洞的行为被大队支书拦下了。大队支书说这块自留地大队打算用来办个烧焦炭的厂子。

那些石头和青砖被安静地闲置在一边,十多年未动,有的生了青苔,如同父亲的面子,因憋屈得太久而生出了皱纹和青气。

父亲在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之后,理想的覆灭和重生,也成了他多年来思考和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在想办法赚钱养家糊口的基础上,父亲又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在村里买几孔窑洞。但是仅靠煤矿的工资只能勉强让一家人吃饱肚子,根本没有闲钱能攒下来。父亲如同当初背石头一样,在上班前和下班后去河滩里挖一种白色的胶泥去卖,一次几毛钱的收入,要让父亲消耗几个小时的苦力。父亲一天都不间断地挖着白胶泥,甚至在冬天严寒的天气里也不会停下,直到结实的冰面彻底封住了河流。

这样攒下的几十元钱距离买窑洞所需的钱相差甚远。秋天里,父亲的菜园子茂盛,蔬菜根本吃不完。有一次父亲提着一筐子蔬菜到前村的一个单位去卖,碍于面子,他并没有走公路,而是顺着河边走到这个单位的大门前。他还没开口说要卖菜,就有这个村的熟人开玩笑,说是不是自家吃不完送别人吃。父亲随口应道是的,这一筐蔬菜就倒进了这个人的菜篮子里。有点沮丧的父亲往回走的时候选择了公路,有人问他提着筐子干啥去了,他说给别人送菜去了。

买窑洞的事在父亲心底压得更沉了。

煤矿上每年元旦这天给工人免费吃一顿大餐,饭桌上要摆红烧肉等八个硬菜。一年中吃不到几顿肉的人对此极端渴望,常常在这一天前的几个日子里表现得无比兴奋。这对于工人而言是很好的福利,令村前村后的农民羡慕不已。开席那天,大礼堂里的几十张桌子摆着酒菜,几百人在人声鼎沸中开吃。大礼堂门口和外围有村里的数百人围着,他们吃不到但是能闻得到、看得到。肉香味儿在这一天弥漫了整个村子。父亲如同往年一样,悄悄掏出一张塑料纸,将自己的那一份红烧肉包起来装进口袋。他知道家里的孩子正在等着他带回这几块红烧肉吃呢。矿长看见后大声批评父亲,说父亲不遵守纪律。原来每年元旦开席前,矿长都在讲话中说,自己的那份肉必须自己吃掉,不准带走。

父亲被批评得抬不起头。矿长越骂越激烈,他当着父亲的面指桑骂槐地说,某些人这样不遵守纪律,就是不要眉眼!

父亲被惹怒了,抬起头呵斥着矿长,我就是不要眉眼,你想怎地?我又不是偷不是抢,我是给我家里的几个娃娃吃!矿长背着双手走开,那个给矿长当文书的人对父亲狠狠地说,慢慢收拾你!

父亲本来隐藏得很深的面子被别人一次次刨出来羞辱。

父亲不善言辞,只想默默地活着,他的理想被那些人和事瓦解得支离破碎。而父亲依旧保持着他安静做人过日子的态度,尽管他的性格里潜藏着炸药一样的烈性,但是几乎从来不曾表露出来。

如果修窑洞、买窑洞在一个人生命最好的青壮年时期没有实现,那么他只能渐渐麻木于物质的积累,过着无欲无求的生活了。

有一天,正在村里路边的那棵老槐树下乘凉的父亲,被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问话,问父亲是不是打过仗。父亲回答,参加过打仗,但是是抬担架的,没开过枪。那人拿着一个本子记着,又问,有没有人能证明你参加过战斗。父亲说多的是。那人说,那你让三个人给你开个证明,你就是老红军了,就可以拿一份工资。父亲说,我不是打仗,是担架队的,算不上老红军。那人有点无奈地走了。第二天有前村的老红军找到父亲,主动要给父亲开个证明。父亲婉拒,说如果这样胡来,岂不是在做鬼而不是做人。人就活个眉眼,那是不要眉眼的事。

那一年父亲六十多岁,已从煤矿退休在家。

那一年,父亲因一棵枣树与人发生争吵。说是争吵,其实是默不作声的父亲被村里的一个女人谩骂。那个女人整整骂了一个上午,父亲一直蹲在院子的一角。那女人骂的话很难听,时不时还跳跃着骂。而父亲依旧不理不睬。那女人跳得更高了,跑过来指着父亲骂,忍了几个小时的父亲一怒而起,接着就是几个耳光,那女人倒地。父亲搬起一块石头要砸去,那女人一骨碌爬起来跑了。愤怒的父亲被其他人拉住,而那女人却被家人用架子车送到二十几公里开外的县医院住院了。

住进医院,就意味着要钱。那女人把医生开的药转卖给其他人,或者扔进厕所里,故意糟蹋父亲的钱。父亲没有多少钱给她看病,她的几个家人把父亲围住,推搡着要钱,父亲没还手,也没告诉其他人。他回到家后,在一个装满谷子的纸筒里拔出一把杀猪刀,压在枕头下睡觉去了。第二天那家人又来跟父亲催看病钱。父亲抽出刀子举着追过去,那几个人一溜烟消失在村口。后来派出所来了人调解,父亲说,我被她骂了大半天,被她花了几百块钱,被他们围住打,我都不耍赖,也不假装受伤住院,他们却没完没了。他们让我的眉眼没个搁处,那我就让他们尝尝真正受伤挨刀子的滋味。

派出所调解的结果是父亲将医院里欠下的医药费出了就算完事。父亲借来钱处理了此事。那个女人以后倒乖了不少,再也不敢欺负老实人了。那棵枣树被父亲砍掉了,他说留下来只会让争执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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