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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额头(第1页)

我没有见过爷爷,对爷爷的印象来自父亲无数次的描述。父亲说爷爷额头有一道近半尺长、一指头深的刀痕,那是过了黄河去山西打日本人时,在一次血拼中留下的。父亲说爷爷在山西打死了好几个鬼子呢。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就是英雄。他那留在额头的刀痕是一个英雄特有的标志和荣耀,虽然我没有见过。

动荡不安的社会中,如果是战争导致的一切不利于和平与安宁的生活,那么一个人身上出现的伤痕,必定是与对战争的深刻记忆有关,而这种记忆唤醒的是这个人对生命的深度认识和对社会的重新打量。爷爷经历的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里,自我生命的显现只不过是在一次战斗中烟消云散的瞬息存在,而对于一个鲜活的生命而言,在残酷的战争中,生存与死亡之间是没有缝隙的。因此,爷爷常说,人活着就好啊,受点罪吃点苦也是有福人。

父亲讲不清楚爷爷参加的那个部队的番号,只知道爷爷是八路军。爷爷十六岁的时候就是能抱起一扇磨盘,能挑起二百斤牛粪的壮汉了。爷爷弟兄十个,他排行老四。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家人常常是饿着肚子避战乱、躲子弹,曾祖父根本照顾不了这个大家庭,十个弟兄有染了瘟疫死掉的,也有走了南路钻进深山老林求生的。爷爷在十七岁那年开春的时候,跟着他的三哥参加了一支路过村子的部队。一开始爷爷不想去当兵,三哥对爷爷说,为了活命,为了能吃到饭,只能参军打仗了。爷爷都顾不上跟曾祖母告别,就跟着队伍走了。过黄河之前,部队打了几次小仗,伤亡不大,但是三哥在一次战斗中死去了。爷爷跟几个战友就地挖了坑把三哥埋了。爷爷都没来得及跪下磕头,头顶上飞机就开始扫射地面。爷爷一骨碌躲到一条水壕里,回头看埋着三哥的坟头,已经出现了几十个弹坑。

在一个晚上爷爷跟着部队乘小船过了黄河。十几条小船往返多次才将这支部队全部送过黄河。过了黄河就是山西,山西正在遭受日本人的疯狂掠杀。爷爷的部队休整了几天,统一换上了灰色的服装,被编入八路军。接下来的十多天,来了教官给他们教授作战时打枪、刺杀等技术。训练的十多天里,伙食不错,基本每天能吃到肉。爷爷的饭量大,一顿能吃下四五个馒头和三四碗肉烩菜。爷爷的脸上有了点光泽,身板更硬朗。

部队开拔前线的时候,因爷爷力气最大,连长安排他拉装有弹药的架子车。一次在雨夜中,后面的一辆架子车陷入泥泞中,几个人都拉不出来。爷爷过去拽住车辕,憋住气使劲一拉,这辆载有近五百公斤军用物品的架子车被拉出泥潭。随行的部队领导笑着拍了拍爷爷的肩膀说,这家伙能吃也能干啊!

终于等到了跟鬼子面对面打仗的机会了。爷爷总以为日本鬼子长得像我们这个地方传说中的坏家伙毛野人一样不顺眼,没想到,这些鬼子的长相跟自己差不多。爷爷心想,这日本人太不算人了,他妈的大老远跑到山西杀跟自己长相一样的人呢。爷爷对日本人的恨不是来自部队宣传的救国救民,而是根据自己内心做人的标准。他认为日本人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家里过日子,跑出来祸害别人,跟村里的恶霸和疯狗没什么区别。

爷爷想到这些,就对日本鬼子恨得咬牙切齿。

在第一次跟鬼子作战时,爷爷身边的战友死了不少,爷爷却毫发未伤。他用手中的那支步枪打死了三个鬼子。多年后,爷爷给父亲说,这是一次近距离交火,他隐蔽在草丛中正面射击进攻的鬼子。第一颗子弹打在鬼子的脑门上,第二颗打在鼻子上,第三颗打在嘴上。爷爷的部队在这次战斗中伤亡很大,最后撤退。日本鬼子进村后,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村里的人只要是有一口气的全部被抓走打死了。爷爷说,那次打仗,打得他心里都疼。

爷爷在山西打了大大小小十多次仗,因为总是有人牺牲,身边的战友换了又换,最先基本都是说着家乡话的战友,后来成了说着听不懂的外地话的战友。战争间隙,爷爷就想起与自己一同过黄河的那些战友。爷爷很少说话,也不幽默,就是一个老实疙瘩。他是一个能踏踏实实地干三天三夜都不说一句话的人。在部队短暂的休整中,他闲不住,就帮炊事员做饭。他不会做饭,但是推磨切菜是可以的。

在一次切洋芋中,他用劲过大,把左手中指的第一个关节切断了,白生生的骨头露在外面,就靠一块皮连着。卫生员跑过来要缝伤口,爷爷说不用缝,说着就用右手把这截被切断的指头扯下来扔掉了。被惊呆的卫生员睁大眼睛,不知该如何处理。爷爷伸出这根滴着血的残指说,包扎一下就好了。

在别人眼里,爷爷对疼痛似乎是麻木的,但爷爷也是血肉之躯,不感觉疼是不可能的。那是一个依靠意志力支撑起顽强生命的年代,爷爷的内心深深地埋着人世间很多的苦难和疼痛,这个不轻易喊疼和流泪的男人,遭受了太多的磨难。于是,将这截指头扔到地上,对于爷爷而言,是减少疼痛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也是减轻内心痛苦的好办法。

爷爷额头的那道刀痕,是1943年在洪洞县韩略村伏击战中与日军拼杀时留下的。那天天气很冷,田地里偶尔有着几棵挂着霜的大白菜。爷爷和几十名战士埋伏在这片菜园子西侧的一排土墙后等鬼子进村。鬼子的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进村了,随着一声冲啊,爷爷等人一跃而起,前后夹击鬼子,用刺刀和大刀刺杀砍杀鬼子。惊慌失措的鬼子没有退路,亮出刺刀开始抵抗。爷爷力气大,只要刺刀捅进去就能穿透鬼子的身体。一个鬼子在跟爷爷拼刺刀时,用刺刀直刺爷爷的颈部,爷爷低头躲避,刺刀刺在了爷爷的额头上。爷爷在躲闪的同时,用刺刀刺进鬼子的胯部,并用力一挑,把鬼子挑在空中又甩出去。血顺着额头流下来,遮住了爷爷的视线,爷爷用手背不停地擦着。满脸血迹的爷爷像是一头雄狮,他大吼着,不顾一切地猛刺着,直到这场伏击战结束,他才知道自己的额头掉了一块头皮,露出了头骨。这次战斗中,爷爷刺死四五个鬼子。

爷爷说自己在这次伏击战中没死是命大,也沾了自己平日里饭量大的光。他说,饭量大力气就大,力气大打架打仗就占强。

那次战斗后,爷爷因受伤就过黄河回家了。回到家里才知道一家人只剩下五个兄弟了。村里开了一个小煤窑,爷爷去下煤窑,自那开始爷爷就一直在煤窑上干。他额头的那道刀痕刚好是在煤窑里顶着油灯的地方,时间长了,那儿就被油灯磨得生疼。

这个隐藏着故事的刀痕,伴随着爷爷往后的生活。爷爷很少跟人讲起这道刀痕的来历,虽然有很多人好奇地问。有人得不到爷爷的回答,就给这道刀痕赋予了丰富的想象。比如说跟别人打架被人家用刀砍了,也有说从高山上摔下来,头先碰在一块石头上。最吸引大家的一个说法是,伤痕是爷爷被一只饿狼叼走时啃下的。不爱说话的爷爷不理这些,他日复一日地下小煤窑养家糊口。爷爷额头留下刀痕的真相只有家里的几个人知道,而这样的真相对于爷爷而言也是毫无意义、不值一提的,尽管父亲及叔叔姑姑谈到的时候,脸上都会流露出骄傲的神色来。

在战争中,受伤和阵亡是战士时常要面对的。没有退路的冲杀,是一场战争赋予战士最残酷而别无选择的结局。爷爷是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幸运者,他经常对自己的孩子说,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胜利。显然,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自我生命的价值高于整个战争本身的价值。只有活下来才能打败敌人,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在战败后重新杀回去。爷爷说他根本不是英雄,比起其他战士来说自己差得太远了,爷爷眼中打死打活打不垮的人才叫英雄。他讲到一个战友跟日本人打仗的时候,因腿部受伤不能走动,便用手死死拽住一个要逃的日本人,然后压住,用牙齿咬掉这家伙的一只耳朵,最后硬是用拳头把这家伙的头砸扁。这个战友因为在打这个日本人的时候用力过猛,后来失血过多牺牲了。爷爷说这才叫英雄,因为这个战友受伤后完全可以倒在地上装死,等战斗结束了就有可能被救回去。

爷爷认为英雄就是跟敌人玩命,玩命的同时能活下来就好,万一活不下来就跟敌人一起死掉算了。

爷爷额头上的刀痕成为爷爷特殊的生命符号。村前村后的人记住的不是他整个人,而是这道刀痕。刀痕显眼,在额头处提醒所有见过他的人。

一次乡村的庙会上,一群人聚集在龙王庙的榆树下赌博。

一个人输了买猪崽子的钱,老婆来哭闹,他却追着老婆一阵打。戏场里尘土飞扬,那女人的哭闹声压住了戏台上的锣鼓声。锣鼓声渐渐停下,她一边奔跑着一边加大哭闹声的分贝,整个庙会的重头戏显然不是唱戏和赌博以及卖香纸、卖凉粉煎饼的了。那女人绕着戏场跑,老公后面追,像一场赛跑,前面的就是第一名,第二名一直在后。几圈跑下来,老婆体力透支,披头散发地瘫在地上,老公上来一阵脚踢。爷爷看不惯,上前对这赌棍一把推去,赌棍被推出几米远倒下。赌棍爬起来向爷爷冲过来,爷爷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拎起来,那人像只小鸡,在空中蹬着双腿嚷着。爷爷骂他,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你这么个不好好过光景的龟孙子!

事后村里人劝爷爷别管闲事。爷爷说,看见那龟孙子满场子追着打老婆,就好像看见当年日本人追着人打的样子,忍不住啊!

爷爷额头上的刀痕始终是一个英雄的标志,而这个标志的高高呈现,似乎给爷爷赋予了强大的使命感。在爷爷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处处彰显着一个曾在多次你死我活的战斗中幸运活命之人对生命的倍加珍惜。而这种对待生命的态度不仅仅是对自己生命的热爱,更是对朋友、对村人,甚至对陌生人生命的尊重和呵护。

下煤窑是最受苦的体力活。爷爷要养家糊口,别无选择地长期下煤窑。经过战争洗礼的爷爷在下煤窑的时候懂得团队精神对工作的重要性,所以他一直团结同事,争着干重活、苦活。爷爷是个有经验的老工人,给新来的工人传授挖煤、拉煤、上罐笼等技术。有新工人安全意识淡薄,在工作时一不留神就会出事故。有一个刚结婚的年轻小伙子下煤窑,跟爷爷在一个班,爷爷是班长。这个班的工作是在巷道深处向井口拉煤。拉煤的驮子如同一辆加长版的冰车,一次能拉一百五十公斤煤。从巷道深处到井口有五里路,黑暗中仅靠工人头顶的那盏矿灯的光照着窄窄的巷道,拉煤的工人弯着腰,四肢撑地,吃力地向前一步步移动着煤驮子。

通常爷爷是第一个,随后跟着一个班里的几个人。爷爷会把新来的工人安排在中间,刚结婚的那个小伙子排在第四个,他的后面还有三个。有一次大家都把煤拉到井口了,等罐笼降下来装煤。本来装煤的活是另有人干,爷爷平时自己的活干完了,闲着也没事,几乎天天帮装煤的人干一会儿。这次罐笼上去一会儿了,还不见下来,装煤的人焦急地向上喊着,让赶快把罐笼降下来。这个新来的小伙子也在帮忙喊着,却不知不觉直接站到井口正下方抬着头向上喊,爷爷赶紧喊他过来。不料正在下降的罐笼绳索断了,直接砸下来,小伙子没来得及躲闪就被当场砸死。爷爷扑过去一把将五百多公斤的罐笼掀翻,抱起血肉模糊的小伙子喊着他的名字。小伙子的死刺激了爷爷,爷爷跪在巷道里大喊大叫着磕头,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保护好这个小伙子。爷爷被其他工人拉起来,他的额头早已沾满煤屑,渗出殷红的血来。打那以后,爷爷情绪低落了好一阵子,他的额头上多了密集的坑坑洼洼的伤痕。

有人说爷爷性子太急,天生就是个玩命的人,谁都不知道,他把每一个生命看得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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