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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峁峁(第1页)

听他的口音是榆林那边的,后来有人证实他确实是从榆林那边逃荒过来的。据说那个年头青黄不接,子不恋家、家不保子,人人自危。罗峁峁就是在20世纪初陕北连续三个大荒年的第二年一个人逃离家乡,一路磕磕绊绊地逃到数百里以外的圆头峁山下的。

圆头峁是当地几个村子公用的一座山头,高大而滚圆,鹤立鸡群般凸现于方圆数十里的群山之中。山腰和山脚散落着大大小小十多个村子,村子里住着长年累月把命运交付给土地的人们。地广人稀的圆头峁周围的村子里,人们靠天吃饭的命运并不像榆林那边那样不堪。虽然陕北大地由于干旱导致了连续三年的大荒年,让很多人找不到一碗保命的稀饭,但在这里,土地即使贫瘠,也总能在田地里刨回一些供养生命的粮食来。

因此外地逃荒的人大多会逃到这里来活命。

罗峁峁逃到圆头峁的时候十岁出头。村人对榆林逃来的灾民不再好奇,因为这两年时常有操着榆林口音的人过来。虽然他们的食宿得不到保证,但是总能在谁家门口讨来一碗稀饭救命。没有谁家的窑洞可以腾出来让给他们,他们就住满了周围几个山头的庙宇。罗峁峁来了后,庙宇里早就挤满了逃荒的人,没给他留下一席之地,他只好住在一个已经成为羊圈的废弃了的土窑洞里。能引起村人关注的不是他的身世,而是他的身材。他年纪轻轻,背却驼得厉害,胸部和膝盖几乎要贴在一起,人就矮了半截。他走起路来,只能吃力地仰起头,撑开眼睛看着前方,进入他眼帘的路面超不出十米,因此他走起路来不是阔步而行,而是挪着脚步,左右摇摆着身子前行,恰似企鹅走路。他面部的下半部分很难正面亮出来,因此村人是无法看清楚他的整个面孔的,只能看到他有几道深深皱纹的额头,而那双撑着的眼睛并不大,眼眶里时常有几点眼屎,眼角冷冷地露出黑豆大小的眼瞳,甚是恐怖。小孩们刚开始被他这样子吓得不敢接近。大家问他叫什么,他说姓罗,没有名字。村人便根据他的身材给他取名“罗峁峁”。

有村人在榆林那边做事,听到了有关罗峁峁的一些事儿。

当然最让人关注的是罗峁峁的背为什么驼得那么厉害。村人说罗峁峁小时候被父亲带到山里耕种时,一不留神被一只狼叼走了。父亲听到罗峁峁大喊大叫的声音,忙举着农具吆喝着追过去。奔跑的狼紧紧咬住罗峁峁的背部,任凭罗峁峁撕心裂肺地哭叫和挣扎也不肯丢下他。父亲没有放弃,狂追着狼,追了有两三公里路,体力不支的狼扔下罗峁峁逃跑了。父亲双手抱起已经奄奄一息的罗峁峁,不料罗峁峁腰骨已断,像是被折叠起来一样,从父亲的双臂间掉下去。罗峁峁的命被救下了,可是留下了终身残疾,他的腰骨没被接好,整个人像一张弓,也像一座山峁。这就是他——罗峁峁。

几年后,有好多逃荒的人回去了,而罗峁峁没有走,他搬离了羊圈,住在那个羊圈旁边一孔没人居住的土窑洞里。土窑洞的前半部早就垮塌了,几扇破旧的门窗是好心的村人给安上去的,不合适,但能遮风避雨。

后来他成了村里正式的一员,有了户口有了田地。罗峁峁也有正常人的生活追求,他很想找个老婆来过日子,可是自身条件的特殊性使他很难找到中意他的女人。有好心的村人给他介绍对象,但是所有被介绍的对象都骂媒人是欺负人,怎么想把自己嫁给一个半截人呢。后来就没人给他说媒了。罗峁峁也不再向任何人提婚娶的事,甚至不愿意听别人讲这方面的话题。

他不多讲话,也很少到公众场合去。他一个人过日子,从不参加村里其他人家的婚丧嫁娶之事。村人也渐渐地淡忘了他。

一个夜晚,羊主人听到羊圈里的羊叫声,以为是狼和狐狸来偷羊,便带着壮实的儿子举着木棍直奔羊圈。他们跳进羊圈后用手电筒找狼和狐狸,却发现罗峁峁像个木墩缩在墙角。

羊主人便斥责他不安分守己,跑出来偷羊。罗峁峁解释说自己不是来偷羊的。主人本想骂几句就离开,不想跟他计较,一听罗峁峁不认账,便大声责问,不是偷羊来干什么?罗峁峁不作声。壮实的儿子上去飞起一脚踢在罗峁峁的背上,只见罗峁峁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还转了几圈,满身都沾了羊粪。罗峁峁吃力地爬了起来,立在墙角。这时他的裤子掉了下来,他慌忙提了起来。主人笑开了,说,你是不是糟蹋我的母羊了?罗峁峁撑起眼睛偷瞄了主人一眼,慌忙把头埋下。

事后,羊主人的儿子在全村到处散布罗峁峁糟蹋他家母羊的事。罗峁峁几天没出屋。村里有的人以为他寻短见了,但没有人愿意去他的窑洞里看看他是死是活。

罗峁峁再也不提羊了,也不愿见到羊。后来村人多次看到,他一见到有羊从他眼前走过,就赶紧转过身。

他的生活用度来自几亩田地,一年四季从不花一分钱买东西,身上的衣服全是村里人穿剩给他的。他很少生病,偶尔感冒,全靠身体来扛。他喜欢吃蔬菜,就在河边整了一小块沙砾地,种上爱吃的辣椒、西红柿等。他也是个勤快的人,每天劳作在自己的田地里。他一年四季平平稳稳地过着一个人的日子,从不掀起半点风浪。

转眼间,罗峁峁年近七旬,耳朵聋了,眼睛花了,背驼得快要把头靠在地上了。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有时候好端端地走着,突然就地转几个圈子,然后重重地倒下。

他依旧住在那孔破窑洞里,几十年门窗没有换过,有一扇窗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下去了,他找来半片麻袋堵上去,有风吹来像一面旗帜,迎风招展。

他的生活来源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减少,因此狠下心要支出平生第一笔钱,于是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对兔子养在自己的窑洞里。他想靠养兔子来赚点钱换取粮油。兔子的繁殖能力很强,开春时候每月生产一次,每次少则四五只,多则十多只。

这就忙坏了罗峁峁,他必须每天出去割草喂养兔子。

小兔子甚是可爱,有白的也有黑的花的。罗峁峁常常抓两只放在手心细看。这个时候他眯着眼睛,微微张着嘴,双手捂着,生怕小兔子跳出去。他会长时间看着兔子,一动不动。

他要向别人出售自己的兔子了,先是村里的小孩子们跑过来看新鲜,然后嚷着让父母过来买。罗峁峁很快有了一点积蓄,他感到自己的生活过得有了滋味,平时只抽旱烟的他换了雪茄。他想吃肉,便托人到集市上割回二斤白条子。他的窑洞里向来飘不出肉香味,这阵子肉香味飘了出来,惹得满村子人嘴馋。

到了这把年纪,罗峁峁开始为自己的后事着想了,他花了几百元钱买了一口杜梨木棺材。棺材就放在他自己的窑洞里,上面盖了几块破旧的单子。他每天睡觉之前和早上醒来后总要用手摸摸棺材。他在摸棺材的时候心里很踏实。是的,活着时不能为自己挣下一处居所,总得为自己死后做点事啊。有了这口棺材,罗峁峁平生第一次有了成就感,他跟村人偶尔聊天的时候总会把话题引到这事上来。村人可怜他,就跟着他的话意,顺着他夸几句。罗峁峁吃力地仰起头撑开双眼,流露出骄傲的眼神。

罗峁峁爱上了赌博。村里人自古就有在农闲时聚众赌博的习惯,特别是到了冬天的时候,人都没事可干了,赌博便是整个村子唯一可以打发日子的事儿。罗峁峁的兔子到了冬天也就不再产崽了,他闲得慌,就挤进人群,坐在地上十分费力地撑起眼睛跟着押骰子。

他的手从几年前就开始抖个不停,握在手中的钱看上去随时要掉下来,其实抓得很紧。有人开玩笑地装出从他手中抢钱的样子,他操着榆林口音说,别看我手抖得厉害,可手劲不小,你们别想占我的便宜。

赌博者并不多,而围观者有几十人,更多的围观者不是来看输赢,而是来看罗峁峁在赌博时的一举一动的。

罗峁峁果真给大家带来了很多乐趣。他口里咬着雪茄,口水把雪茄浸湿了半支。他此刻不是为了抽烟,只是习惯性地从赌博一开始就咬上这支雪茄,直咬到赌博结束。他过阵子猛吸几口,为的是不让雪茄熄火。他盘着腿坐在地上,偶尔一低头,就会将咬在口中的雪茄戳在地上。他的雪茄前端老沾着些黄土。

他很少能赢来钱,几乎每次都会输掉十元八元的。输钱后他很沮丧,人们散尽了,而他会坐在墙根一言不发地抽闷烟。

有村人就上前逗他,问他想不想要老婆?养不养母山羊?罗峁峁似乎没有听见,没有什么反应。就有几个村人上前蹲下来围着他大声轮流问他这些问题。他猛一哆嗦身子,举起右手指着村人,翻起白眼骂道,我想要你妈。村人大笑,伸出手指朝他头上弹了几个“脑瓜崩儿”。罗峁峁站起来打个转摔倒,带有哭腔地再次开骂,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村人依旧嬉笑着,等罗峁峁骂声弱下去,再问,再弹几个“脑瓜崩儿”,一直要闹到罗峁峁声嘶力竭才肯罢休。

有年长的村人呵斥年轻人不要这样逗罗峁峁。而罗峁峁每次输钱后若遭不到村人这样的戏弄似乎心里憋得慌,就主动出击,找几个年轻人反问,你给我寻下老婆了没有?年轻人便又开始反复戏弄他。村人说,罗峁峁输钱了没办法发泄心里的不愉快,大概就需要这样的方式来平衡心理。

罗峁峁成了村里的乐子。他喜欢唱榆林小调,民歌旋律在陕北各地没多大差别,而他的声音有别于其他人。他的嗓音柔软,音域宽广,再高亢的曲调,在他口里唱出来都有了韵味。

他总喜欢唱一些悲戚的小调,唱得哭哭啼啼的,令人心里难受。有一次他又前来赌博,结果那天人凑不够没有赌成,他就靠在墙上晒太阳抽雪茄。村里女人也多,聚在一起说三道四,甚是热闹。这时,罗峁峁唱曲了,他唱得很投入也很深情。大伙都侧耳听着,渐渐被他的曲儿感染。罗峁峁旁若无人地唱着,随着曲子的节奏起伏着双肩,时不时扬起双臂在空中抖几下。他一曲接着一曲唱,唱到日落西山。大家没有散去,他周围聚集了很多人。有村人看他的烟快要抽完,赶快递上一支,他叼在唇间继续唱着,始终保持那种悠扬而舒缓的节奏,始终保持那种渗透了情感的宣泄。他的曲子再度感染了村人,特别是那曲《一对对大雁》唱得肝肠寸断、催人泪下。女人们个个热泪涟涟,有的泣不成声。这时大家注意到低着头唱歌的罗峁峁眼泪早就流了许多,滴落在地上,湿了一片。

大家不再取笑他了,他的歌声改变了村人对他的看法。

大家都理解他的处境,一个人孤苦伶仃活了一辈子,多不容易啊。

他唱得最多的就是《一对对大雁》。大家心里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唱那首曲子。他也渴望爱情,但一辈子不曾表达,更不曾得到;他也有向往,但一辈子不曾实现,却暗暗努力地追求过。

他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具体在哪一天。是一个冬天,好几天没见到罗峁峁的村人以为他病了,就有人端着热饭去看他,进了窑洞见他死了。村里有好心人找来几个青壮劳力在后山埋了他,他挣下的那口棺材被村里一个木匠上了一层油漆,光亮了许多。

村人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在破褥子底下找到了一个包。打开包,里面装有几百元钱,还有几张照片,那几张照片是村里困难户家里孩子的照片。还有一张烟盒纸,背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这些钱分给那几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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