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对面那座最高的,山头滚圆的山叫圆头峁,山上埋葬着村里人的老祖先。每到除夕那天,一村子几十号人便要去那里上坟。冬天的陕北,每一座大山上都是白雪皑皑,没有人的踪迹,只留着鸟和野兔踪迹的大山上,被上坟的人踏出一条蜿蜒的山路。
上坟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全村的老少爷们儿几乎是倾巢出动。小孩子们手里拿着鞭炮,兜里装着自己做的纸炮,大人们手里提着给亡者祭祀的年茶饭、纸钱和奠酒。年龄大的老者平时的节日里不去上坟,到了除夕这天一般是要去的,在积着厚厚的雪的山上走路,就是年轻人也会多次滑倒,年长者更不用说了。年轻的小伙子们会扶着年长者上山,一路上就有顽皮的孩子从高处嘻嘻哈哈滚落下来,有时候滚到年长者脚下,年长者朝孩子屁股踢一脚,孩子故意再翻几个滚,浑身沾满了雪,活脱脱的一个雪人儿。
一路上大家很是快活,亮开嗓子高吼着,让对面山上的回音一波又一波地在空旷的大山里回荡,惊飞的麻雀和野鸽在头顶哗哗地飞过。一只苍鹰在高空里来回盘旋,一个猛扎,便会用利爪抓走一只受到惊吓后慌不择路的野兔。
祖先们埋在圆头峁的阳坡上,上坟的人先是把带来的祭品摆放在供桌上,然后上香、奠酒、烧纸。接下来要按辈分跪下,同一个辈分的跪一排,这样一排排地跪着,第五六辈的人要跪到最后一排。年长者一声呐喊:磕头。大家三磕头一拜算是结束了祭祀仪式。最后就是放爆竹,接二连三的爆竹声顿时吵翻了沉静的大山。有村人将从煤矿上拿来的雷管和炸药包点着,一声巨响让万籁俱寂的山谷轰鸣,回声悠长。
从早饭后去上坟,到快吃下午饭的时候才能回来,来回大概要走好几里路。大家扫落身上的雪,换掉灌满了雪的鞋子,穿上过年前就做好的新衣服,开始吃胡萝卜和羊肉馅的水饺。
到了除夕之夜,万家灯火亮起的时候,圆头峁又恢复了寂静。村里人说,有法师会在今夜一个人悄悄地到圆头峁上去收法。收好的法术积攒起来,就够用一年。这法术用途很广,可以治病,也可以驱邪,还能诅咒人。
法师不像神婆神汉那样几乎每个村子都有,好几个村子都出不了一个法师。记得有一年,上院里的一个疯婆,疯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一直觉得身边出现的人是要来索命的鬼,手里常常拿着菜刀和木棒追周围的人。一次,她的老汉出去干农活,忘记带两岁的小儿子,把小儿子丢在家里了。疯婆恐惧地盯着正在炕上大哭大闹的小儿子,退缩了几步,然后冲上去将小儿子提起来要塞进火势正旺的灶膛里。由于灶膛口太小,她试了几次都没把小儿子塞进去,就拿来?头几下把灶膛刨开,把哭喊着的小儿子塞进去了。她又给灶膛里加了几块煤,把锅子放上去,然后得意地扭起了秧歌。
事情发生后,急死了一家人。而疯婆依旧拿着菜刀和棍子挥舞着,不让任何人靠近。之前她老汉已经找过几个神婆神汉来给疯婆看病,可是每一次神婆神汉还没开始发功,就被疯婆追得东躲西藏逃之夭夭。为了请一个高手来治好疯婆的病,家人四处打听。据说外县的黑法师法术高明,能治百病。但是黑法师一般人请不动,要价高不是问题,问题是他的活太多,没时间大老远过来。后来求爷爷告奶奶终于请来了一脸黝黑、满口金牙、披头散发的黑法师。黑法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铜铃,摇得叮当响。正坐在崄畔上骂着路人的疯婆听见后,提着菜刀欲冲回窑里,被早就安排好的几个年轻人从后面抱住,夺下菜刀,压在院子里动不了。黑法师说,把这妖精捆起来。几个年轻后生用细麻绳把疯婆结结实实地捆住,抬回窑里。黑法师摇着铜铃说,这是一个千年食人妖附身,今天要用法术诅咒死这个食人妖。一家人心里安稳了很多,毕恭毕敬地伺候着黑法师施法。黑法师让人拿来辣子水往疯婆嘴里灌,说食人妖最怕辣子。村人端来一碗红通通的辣子水给挣扎的疯婆灌下去,只见疯婆鼻孔里口里耳朵里喷出了辣子水,不一会儿疯婆不挣扎了,软绵绵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黑法师说,疯婆的病治好了。黑法师又说自己很忙,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看病。疯婆的老汉给了黑法师钱后,雇来村里的一辆拖拉机把黑法师送走。
第二天早上起来,老汉发现疯婆没气了,他大哭一场把疯婆埋掉,并没找黑法师算账。疯婆被埋在圆头峁的背洼里,她是妖怪,进不了祖坟。
圆头峁东边的山脚下有一家国营煤矿,南边的山脚下是这家煤矿的矿部。煤矿很红火,周围几个村子的人大多靠这个煤矿养活着。早早辍学的小伙子不会去上山种地,他们选择到煤矿上挖煤,要比种地的收入高多了。在煤矿上干,一月一结账,不用晒一天太阳,一年下来要比种庄稼强多了。
城里一些有钱的单位买了黑白电视机,习惯了看电影的人们被电视机里每天播放的节目深深吸引。矿上那些年轻的小伙子跑十来里路到城里去看电视。当时单位上的电视机放电视的时候都要放在院子里的一个高桌子上,看电视的人很多,就像看电影的人那么多。电影放过来放过去总是那么几部,大家早就没兴趣了,而电视节目让很多人感到新奇好看。
煤矿上的矿长被这一现象触动,他开会研究,决定买一台电视机,方便大家观看电视节目,丰富职工和群众的文化生活。买回的是一台十八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买回的当天,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煤矿和周围几个村子。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几百人云集到矿部,等着看电视。电视机被放置在院子里的一张桌子上,人太多,后面的人看不见,矿长让再加一张桌子摞上去,把电视机高高地放在上面。可是电视机上一片麻点,一个人影也不出来。那几个举着电视天线的工人在大院东西南北的房顶上试遍了,就是收不到信号。最后矿长下令,让工人们背着电视机、电瓶、天线到圆头峁山顶上去试试。此时天色渐晚,人声鼎沸的人群浩浩荡荡地向圆头峁进发。一路上大家都很兴奋,有说有笑,像是要参加一场生命中十分有意义的大集会,男女老少相互搀扶着,没有人掉队,也没有人喊累。到了半山腰,天已经黑了,有备而来的观众们纷纷打开手电筒和矿灯照明赶路,没带照明工具的人顺手从山上折一根枯枝点着做火把。蜿蜒的山路上是一长串亮起来的灯火,在黑夜里犹如一条火龙,渐渐向圆头峁的山顶走去。
到了山顶,矿长背着双手选好一个地儿,让把电视机放在一块木板上,开始调试节目。经过一番折腾,终于收到了一个频道,内容是唱戏,而且唱的戏不是大家爱看的秦腔。大家已经不再关心节目内容了,吃惊于这个方匣子里竟然能有人演戏。电视机收到的信号不强,画面一点也不清晰,而且噪声很大,根本不能正常观看。这已经是最好的效果了,如果天线稍微一动,就啥也看不到了。三个举着天线的工人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观看了不到半个小时,大家都觉得没意思,就纷纷下山。直到最后一个观众离开,矿长才让收拾起电视机和天线返回矿部。
据说这座山的风水好,自古以来就是理想的坟地,山上埋了不少历朝历代的达官贵人,特别是很多征战而死的将帅。
这里是边塞要地,历史上战乱不停,狼烟四起,从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历朝历代都有盗墓贼来到圆头峁上挖坟盗宝。说是在清朝的时候,一伙驻地的官兵成了这座山上专业的盗墓团伙,他们盗走了不少宝贝,有的进贡到了朝廷。到了现在,仍然有本村或专门从外地赶来的盗墓贼,在黑夜里一次次来到圆头峁上,疯狂盗墓。如今山上到处是被挖开的墓坑,一块块巨大的石板、棺木板和砖头等墓内的建筑材料被扔得满山都是。
有一伙来自邻县的盗墓贼可能是第五次光顾圆头峁了。这个数字是村里的老白告诉大家的。老白是个没瞌睡的人,可以一晚上不睡觉,蹲在院子里抽着旱烟,盯着门对面的圆头峁。他说来的盗墓贼不少,但是熟悉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咳嗽声在山上出现过五次了。因此,老白叫醒村里的几个年轻人,说到山上看一看,把那些猖狂的盗墓贼赶走。他们长期深更半夜来到圆头峁动土,对埋在山上的祖先不利,破坏村里的风水呢。小伙子们跟老白拿着棍棒上山了。到了山上,老白大喝一声,吓得几个盗墓贼一溜烟跑了。他们打开手电筒向被挖开的一个墓坑里一照,只见那个在墓坑里挖宝的盗墓贼没来得及跑,双手抱着头,蜷缩在一角。老白把他喊出来,从衣兜里搜出一面铜镜、一块玉佩、一支金簪。老白朝着这个盗墓贼的屁股踢了一脚说,滚。那个盗墓贼头也不回赶紧跑了。
大伙像是获得了丰厚的战利品,高高兴兴地回到老白的家里。老白说这几天咱们打听着把这几件东西卖出去,卖的钱咱们几个平分。谁也没意见。等到第二天天亮,几个人四处打问买家。下午来了几个说着外地话的人,问村里有没有卖的“古货”。大伙明白,古货指的就是墓坑里挖出的东西。老白拿出这几件古货让外地人出个价,外地人说是清朝的,不值钱。老白一把从外地人手里抢回东西说,不值钱也是个钱啊,你能给多少?外地人说,铜镜八十,玉佩一百二,金簪二百八。老白说,再涨点。外地人说,最多三件东西给你五百元。那几个年轻小伙说,卖掉吧,昨晚咱们去了五个人,刚好一人分一百。
老白说,五百太少,最少一千元。外地人转身要走。几个小伙子急了,说老白太黑,这么几件破东西敢跟人家要一千。再说这东西又不是自己挖的,没费力气得到的东西,差不多就行了。老白拗不过那几个小伙子,就把那几件东西卖掉了。
第二天,几个穿着橄榄绿警服的人来到村里,抓走了老白,说老白贩卖文物。老白的老婆哭喊着说冤枉,为什么不抓那几个年轻人,只抓老白一个。警察说,老白是主犯,抓回去审问出同伙了,都要抓。老白的老婆挡住那辆吉普警车不让把老白带走。她说,要抓就连她一起抓走。警察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让路,最后警察没办法,就把老白的老婆也带走了,但是没给她戴手铐。
几个小伙子早就跑了,他们一直在外面打听消息。过了几天老白被放回来了,他如实交代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警察认为罪行不重,罚了三百元就把人放了。老白回来后找到那几个小伙说,罚他的钱要大家认,不能让他一个出。大家说没问题,可是谁也没出一分钱。老白的老婆就站在崄畔上唾着唾沫骂那几个小伙子,说他们都活不成人,找不下婆姨,要断子绝孙的。
圆头峁山下的四周散落着几个村子,每个村子到了农历二月二那天便热闹非凡。白天男人们人人理发,寓意着这一年都有好运气;女人在锅内蒸十二个带有钵的糯米窝头,开锅后看哪个钵内水汽多,便认为哪个月份的雨量就多。到了天黑,家家户户院子里燃着一堆圪针,等火烧旺了,先是大人抱着孩子从火堆上跳过去,然后将衣服、被褥等物也抱着一一跳过去,说是为了一年平平安安不生疾病,不生害虫。跳完火堆,村里的男人们敲锣打鼓要到圆头峁上去求雨祈福。这个时候几个村子的人一起出发了,打着火把的登山人流,从圆头峁的四面八方蜿蜒而上。大家都到了山顶后,一块儿用干柴在高山上燃一堆大火,每个村杀一只公鸡敬奉龙王,求得一年风调雨顺。这时,火势必须要旺,让熊熊烈火的青烟直上九天,祈求天地三界之主玉帝看到人间焰火后,为人间驱恶除邪,保佑平安。登山结束后,下山的路上可热闹了。前村的二小子五音不全,但是爱唱,他扯破嗓子地向着对面黑黝黝的大山唱“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跑调不算,就连唱出的歌词也变味了,像是愤怒时发出的狂言,又像是压抑时释放的奔流。如果大家不熟知这首歌的话,会以为这首歌本来就是这样唱的。大伙被他逗乐了,嚷着让他继续唱。二小子索性不赶路,停下来为大家唱。他唱山唱水,唱人间烟火;他唱男唱女,唱红尘惆怅。他不是在唱歌,也不是在说书,分明就是用自己独特的说唱方式发泄着,倾诉着,怒吼着。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说二小子一点也不瞎唱,看起来胡拉被子乱扯毡,实际上那家伙唱的是解闷解愁的曲儿。二小子平日里话不多,更不唱歌,只有每年的二月二之夜,到了圆头峁才这样放胆大吼。
圆头峁每年热闹的时候也就是过年那天和二月二那晚上。
平日里它像神,巍然屹立在那里护佑着山脚下的人们,谁要是累了就躺在它的胸怀里睡一觉。它不言不语,却得到了周围村人祖祖辈辈的敬畏。那里有山花烂漫,有清秋霜白,有寒冬飞雪;那里的草木年年在枯荣,就像山脚下世世代代的村人们,一年又一年地在悲欢离合中来来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