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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洪家(第1页)

父母上一辈的老人,我只见过外婆。自己慢慢长大了,想寻自己的根,幻想自己原来会不会有一个显赫的家族,但翻来翻去,老洪家在历史上好像没什么名人。看父母的名字都是“有”字辈的,就问父母,家里有没有家谱。父母都摇头,说以前有,60年代都烧了。我问父亲,爷爷是什么样子的?爷爷是干什么的?父亲说爷爷是做小生意的,很会赌博,平时穿绸缎的衣服。爷爷奶奶死得早,他自己也不太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我问有没有爷爷奶奶的照片,父亲就摇头。父亲这两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基本上一问三不知,只是不停地对我们说他想回家。问他要回哪里,他就把头抬起来看着北方,说喏,就是原来山上的老家啊。

听母亲说,我们老洪家这一支是民国时从云南石屏县到云南墨江县的,祖籍可能和母亲这支一样,都是江西的汉人,明朝时随着大军来云南扎根。石屏县在云南是开发得比较早的地方。民国时爷爷带着原配洪张氏从石屏县过来,在开发稍晚的墨江县城开了个店铺,做小生意和赌博放贷赚了钱,到邻近的元江县半坡乡咪哩村买了田地、盖了房子,把原配洪张氏放在那里。洪张氏前后生了四个女儿,因都不是壮劳力,只能将田地出租给村里其他农户,靠收租过活。还好田地不多,解放时划成分被定了个“小土地出租”。

洪张氏一直没生儿子,这在以前是不被家族容忍的,爷爷和洪张氏商量好,就回石屏县讨了二房,是为洪孙氏,带回墨江县城。洪孙氏不负洪家重托,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父亲排行老三,洪孙氏即我的奶奶。

爷爷做小生意,亦喜赌善赌,赌得好时置地放贷,赌得差了就家运败落,把店铺都当掉了去外面租房子住。父亲从小看过爷爷赌博,记得爷爷善赌亦因赌败落,自小和赌博结仇,此后从未沾过棋牌。平时如果我们不问,父亲从不提爷爷和爷爷的事情,仿佛这个男人没有存在过,倒是经常提起奶奶的辛苦和疾病。

爷爷在墨江县城解放一年后某天暴卒,死前大口吐血,不知是被下毒还是染上什么疾病,甚至没有来得及跟奶奶交代债权债务。爷爷死后,他曾放贷的债务人都不知所踪,债权人和骗子纷纷找上门来跟奶奶讨债或行骗。奶奶洪孙氏正在死人的悲痛中,根本无暇查看明细,家里的钱被骗走大半。奶奶的四个儿子,老大被原配洪张氏接回乡下咪哩村抚养,从此一生做了农民,老四则在墨江县城和咪哩村之间奔走,哪边有饭吃就在哪边多住一段时间。那时云南到处是原始森林,墨江县城外到了夜晚都听得到狼嚎,更不要说野熊和老虎了。老四奔走在路上,常常遇到野兽,有一次还遇到了蟊贼(土匪)。蟊贼把大人的钱和衣服抢了,过来摸摸老四的头,说小娃娃不要怕,我们不抢小娃娃,说完还给了老四两个烧土豆。

洪孙氏的老二和老三(即我父亲)留在墨江县城陪着母亲艰难度日,有时也回半坡乡咪哩村待几天。老二读完小学,没有继续上初中,就到砖瓦厂打工帮家庭分担重任,资助弟弟老三上初中。老三不负重托,在墨江一中上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到了1958年,奶奶洪孙氏得病身亡,死时才48岁。现在回想过去,应该是得了胃癌,死前整夜无法入睡,常常拿菜刀背抵住胸腹以此止痛。奶奶死前眼看着老二,老二说阿妈放心,我会让阿坤(父亲小名)继续读书的,奶奶方才瞑目。奶奶死后过了一年,十三军来墨江县城招兵,父亲已读到初三,不忍二哥辛苦供养,就放弃了学业参军去了,从此踏上了二十五年的军旅生涯,1979年去了越南,裤腿还被迫击炮弹片穿了个窟窿。老二和老四后来也去参军,参军后转业到地方,和在乡下务农的大哥走上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道路。

父亲当兵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师属通讯营,也算是技术兵种。

转业后他从此再不碰电话和手机,单位给他发的手机他也总是扔在一边。

善良的原配洪张氏一直活到了2010年代,死时92岁。

再说说我母亲这一支。

外婆这一辈子都是苦命人。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都是穷人,曾外祖母生外婆时并不是在床上生的,而是生在菜园子里,周围的邻居从小就叫外婆“园囡”。“囡”这个字在墨江方言里发“nuo”音,但这个字应该是从江浙流传过来的,所以我猜测墨江的汉人也许和江浙一带有着牵连。云南的很多汉人讲起老家总讲到柳树湾,而这个柳树湾,其实是明军当年在南京附近的军营驻地。当初远征云南,几十万人从江浙过来,岁月模糊了之后,后人就只记得了一个柳树湾。还有一些不经意读出来的字词,虽然有变音或异化,却大概能梳理出脉络。

回到外婆,还有她的弟弟,在很小时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就过世了,他们被一个有钱的远房亲戚收养,外婆弟弟在外放牛,外婆洗衣服、打杂、纺纱织布,平时吃饭他们不能和那家人在一桌上吃,只能等人家先吃或者在桌下吃。外婆经常挨打,还跑了几次,被打得更惨,后来就不敢跑了。

外婆后来遇到了外公。外公是一个店铺的小伙计,字写得好,有文化,对外婆很好,新中国成立后在街道做文书工作,还时不时教外婆认两个字。两个人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中的老二就是我母亲。两个人的幸福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1952年外公生病,在一家私人诊所打了针青霉素因为过敏死亡,死时才36岁。外公死前看着外婆流泪,说我对不起你了良芳(外婆的名字),给你留下这么多孩子你咋带啊。我的意思,大的两个就不要读书了,早点去工作;阿云(我母亲的小名)可以考虑送给老马家,他家没有姑娘,一直想要一个;小的两个你好好领大。

外公走那年外婆才32岁。为了生存,外婆把原来外公和她一起住的房子当出去,自己带了五个孩子到外面租房子住。外公原来工作的街道看外婆可怜,给她找了个政府招待所食堂的工作,外婆有时也可以带点多余的饭菜回来。外婆年轻时很漂亮,外公走后,也有人来给外婆讲再婚的事情,外婆担心新人对孩子不好,一一谢绝。外婆从小到大,做事情很能干,平时除了正常上班,下班了还干别的事情,拼命挣钱养家。过了几年,外婆带着五个孩子回到了典当出去的老房子里,她也没有把阿云过继给老马家,我的母亲阿云从小就和四个兄弟姐妹一起长大,没有遭受骨肉分离的痛苦。这五个孩子后来都上了学,出了一个大学生、两个中专生、两个小学生。

平时跟阿婆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政府招待所的好朋友。我们叫她玉珍婆,玉珍婆一辈子没有结婚,平时常来帮阿婆照顾这五个苦命的孩子,到了后来,父亲母亲也把她当作了自家的亲人,随进随出。玉珍婆就这么默默地帮着外婆承担人生的苦难,一辈子。

外婆活到了七十多岁,突发脑溢血走了。外婆走后,葬在了外公身边。过了两年,玉珍婆也走了,临走前她要求可不可以葬在外婆旁边。

每年清明,三座坟茔都并排接受后辈的香火和纸钱。

爷爷的坟原来埋在墨江酒厂方向山头,后来因为修路盖房完全找不到了。奶奶的坟原来是埋在墨江医院后山上的,父亲和两个兄弟出去当了几年兵,回到老家发现也找不到了。当年的森林被砍了,灌木被除掉,地被烧出来种上了玉米。兄弟几个合计了一下,决定重新给奶奶立个坟。但是奶奶的坟到底在哪个位置,兄弟们发生了争执。后来,二哥提出来用最原始的方式来决定,即扔鸡蛋。鸡蛋扔到哪里碎掉,哪里就是奶奶原来安息的地方,于是兄弟们一路扔着鸡蛋。也是怪事,鸡蛋碰到有石头的地方都不碎,到了一个湿土地方,鸡蛋扔下去就碎开了。兄弟几个流泪跪了下来,把奶奶以前用过的空箱子还有几个物什,立了个衣冠冢。

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当外婆带着五个孩子在外面租房子住时,碰巧和带着两个孩子也在外面租房子住的奶奶住在了一个院子里,两个悲苦而伟大的女人的命运交汇到了一起。父亲在这里认识了母亲,之后父亲参军,部队调防到四川,母亲在读了中专到学校工作后不久也随军到了四川,到了一个新世界。父亲和母亲生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之后也走出了老家,一个去了昆明,一个去了上海。

所谓故乡,只不过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罢了。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驱使着我去了解我这些平凡祖先的故事,是什么驱使着我去想象我那些素未谋面的祖先的容颜?是血统?

是亲情?是爱?还是别的什么。问题是,那些素未谋面的祖先他们根本不认识我,他们的一生中完全没有我的存在。这种单向的感情也许就是种族繁衍的密码所在吧,因为这些密码,我们的祖先就一直都没有死去,他们已经把繁衍的密码植入了我们后代的血脉里,他们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在哪里。

他们在故乡的土地上,始终深情地凝望着我们。

是为祭。

(2023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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