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行就好。
于是,我们说话。
宝元老汉试图把经过时间淘沥的过去叙述得完整一些。从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开始,从离开那个叫做东湖湾的村庄开始(我们共同的故乡),宝元老汉一路走,一路悲叹。沿途倒下的人多得很,有的是一家子,大人娃娃都有,走着走着就再也走不动了,睡在沙梁下盖一床破被子,没一丝气息了还就抱得紧紧的,娃娃睡在大人中间,至死都不分开。那个凄凉啊,看一眼永远忘不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场大风刮过,就又埋得什么都没有了。这些死去的人一个个皮包骨头,连狐狸都不吃。走这样的路你都不用害怕迷失方向,沿途倒下的人像路标一样躺在沙漠里,照着他们的方向走就是了,就看谁能活着超过去。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日子长了,脑子里也空了,空得啥都没了,到后来根本顾不上悲叹,就想紧着活命。都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好汉,可是这样的好汉身上又背着多少人的命呢?所以你这一辈子都不得轻松和安宁的。
有一天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宝元老汉将一根死人的干腿棒子拾起来,误以为柴禾棍子当拐杖拄了一夜,害得这个饿死鬼到阴间又变成了瘸子……宝元老汉其实并不幽默,他更多的还是谈到了土地。宝元老汉说他当初就是想寻找能够生长麦子的土地,别的他什么都没想,更没想过他会拥有一片像麦地一样的草场,从此成为一个牧民。
我吃过粪。宝元老汉还说。
我被吓了一跳:你,吃过……粪?
粪。宝元老汉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摇了摇头。
宝元老汉生气了:我能说假话?
是……什么粪?我这样问了一句。
如果当时有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我会看见我的表情肯定是很无耻的那种,尽管我完全是无意的。问罢了,我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特别不对劲,继而追悔莫及,时至今日,每每想起还使我懊恼不已。
宝元老汉垂下了头去,袒露出花白稀疏的头发:还能是啥粪?饿得很哩。
当时,我和宝元老汉都有些尴尬。宝元老汉大概也觉得是他说漏了嘴,显得很不好意思。毕竟,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算不得光彩。我的目光回避着,然后越过宝元老汉,向他身后不大的窗口眺望。窗外,是花团锦簇般的草原之夜:清纯无比的苍穹上,是闪烁的星星,水洗了似的,令人产生无限的遐想;星夜之下,是幽静的草滩,也有曼妙的微风,在草丛里悄然地游走,给草滩带去快意的清凉。此时,羊们已经停止了咀嚼和反刍,安然地睡卧了。秋风清,秋月明,秋草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满眼都是星星。
满眼都是月华。
满眼都是如玉的青草。
置身这样的夜色和倒流的时空,我却无法清晰地描绘一个叫做宝元的种麦子的青年农民的形象。尽管从本质上讲,我也是个农民。
蒙生说,你看你看,我爹把你当成儿子了。
蒙生原来在假寐,他听到了我和宝元老汉的全部对话。
我苦笑:我们都是从金黄的麦地里走出来的。
5
蒙土从镇重点中学高中毕业了。他没有考上大学,他不像哥哥蒙生那样勤奋刻苦,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眼里,蒙土也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他经常跟社会上的一帮坏小子出入歌厅和酒馆,有几次还打着蒙生的旗号招摇撞骗。像蒙土这样门门功课落后的学生,能够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对弟弟的不良表现以及高考落榜,蒙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法是弟弟反正考不上大学,复读就免了,不如跟着父母亲过活。
蒙土于是卷了铺盖回家,回到西滩。蒙土自己也许并不知道,这正是蒙生和宝元老汉都希望的一种结局。
宝元老汉坐在墙角的阴影里,利用半天的时间,利用十指大幅度变形的双手拧出了一根三尺见长的牧羊鞭子。牧羊鞭子布满精致的花纹,像一颗成熟的硕长的麦穗,这是用一副废弃了的马笼头精心改编的。其实,现在的牧民都骑着摩托车放羊了,牧羊鞭子早已失去了它的功用,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工具,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是,象征性有时却也是很重要的,它昭示着一种古老职业的存在、承传和延续。这一根鞭子就是为蒙土而准备的,宝元老汉和蒙生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高度的默契。
蒙生说,爹,蒙土就跟了你老人家吧,替我尽尽儿子的孝心。再说你老人家置下的家业,也得有人继承。蒙生一口一个“老人家”,举重若轻的样子,又像是在说着别人家的事情。
宝元老汉说,我老了,是得有个帮手。这家锅大碗小的,想必你心里也清楚,我啥都带不走,都是你们的。
蒙生说,我不沾,你老人家供我上大学,足够了。
蒙生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怕蒙土留在镇上给他惹是生非,影响了他的前程。让蒙土回到西滩跟着父亲,等于是给他套上了一副笼头。
安排好弟弟蒙土的将来,这是蒙生去西滩的第二个目的,而且带着我这个老同学一同前往,日后即便有什么变故,我就是最好的证人。蒙生让我“深人生活”是假,让我充当这样的“第三者”是真,当然吃手抓肉也是真的,只不过是要付出某种代价的。我不得不佩服蒙生这家伙的精明了。同时我又在想,都说官场上只有两种人才能够得意,十足的草包和真正的智者。那么,蒙生属于哪一类呢?我当然相信是后者,这和我们是老同学是好朋友无关。
宝元老汉编好了鞭子,他对自己改编的作品是相当满意的。对宝元老汉来说,改编这样一根鞭子,简直是雕虫小技。他还会捻毛线织毛衣毛裤毛袜子,用的材料也全部是就地取材,羊毛和驼毛。曾经一段很长的日子里,宝元老汉一家人身上穿的与毛有关的东西都是他亲手编织的,其样式虽然显得陈旧,有待进一步改观,但就质量而言,完全能够经得起岁月的考验,一条同样是用驼毛或者羊毛织成的粗线单子,家传三辈子一点都不成问题的,至于蒙生和蒙土愿不愿意往下传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不信你去看看,现在宝元老汉老两口子冬天身上穿的还是十年前织下的毛衣毛裤,厚得跟毛毯似的。还是那句话,常将有时思无时,莫到无时盼有时。
宝元老汉站起身,活动一下腿脚,然后走出墙角的阴影。阳光很好,亮亮堂堂的,阳光里没有一丝灰尘,氧气充足得几乎用不着呼吸,自己就往肺腑里钻。宝元老汉很肃穆地在阳光下默立了一阵子,酝酿着情绪,麦穗一样的鞭子倒垂着,又仿佛一条活蛇悠悠地晃动。宝元老汉清一清嗓子,冲在屋里睡大头觉的小儿子蒙土喊一声:贼娃子,你出来。
这一声“贼娃子”,显然不是在骂人,而是满含着一个父亲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儿子的亲昵。没考上大学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是有这广阔的西滩吗?宝元老汉喊罢后,头不回地登上屋旁的土岗。
这是一种仪式的完成。
睡眼蒙昽的蒙土随之也登上了土岗。他是三天前回家的,搭的是一辆经过西滩的卡车,下车后又徒步走了将近二十里土路,进门就栽倒在炕上,睡得一塌糊涂,那样子就像经过艰苦卓绝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功成名就了。登上土岗时,蒙土的手也开始颤抖了,抖得比宝元老汉在草场承包书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时还要厉害,眼睛里汪满清澈的泪水。神圣和庄重的时候,也会颤抖,也会流泪。
一开始,宝元老汉什么话也不说,任由蒙土站在土岗上泪流满面。宝元老汉想的是,儿子你面对的不是我这个老子,而是比老子还要老子的西滩。这西滩就是你将来的天,你将来的地,你将来的婆姨,你将来的娃娃,你是该哭上一哭的。后来,宝元老汉就发现有些不大对头了,蒙上的哭显然不是因为西滩这个天和地,那颤抖是无奈的,那泪水是悲戚的,这两样终于都没能逃出宝元老汉的眼睛。
宝元老汉说,老子给你占下了最好的草场。
蒙土说,我不要。
宝元老汉说,老子给您养下了这么多的牲畜。
蒙土说,我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