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匠:虚?啥叫个虚。找杆秤称,足够斤重。
李六十:没洗白,女人的臊尿浇过一样。
毡匠:陈年的羊毛,都是蛆攘剩下的,还遭了雨水。
李六十:我看你手艺不顶。
毡匠:大天白日说话,良心要紧。
。。。。。
婆姨听到这里,脸面悄然地泛红,轻巧着脚步将久置窗口的眼睛隐去,回了灶台边。心想,汉子扎到一处,就没几句中听的话。吵个啥呢?有话好好说么。咋说也是有人说话比没人说话强,有人说话,日子才像个日子。你们就说去,我给你们做饭,香香地做上一顿饭。
婆姨抿起嘴角笑了。就吃顿羊油泼辣子拉面吧。
6
李六十和毡匠一前一后进屋的时候,婆姨的拉面正好端上桌。
拉面细溜匀称,一根是一根的,“打到的婆姨揉到的面”,这两样都要讲究个软活,软活了就很舒服。桌上还有满满一碗羊油泼辣子,血样的鲜艳。羊油也厚,在碗沿上鼓出亮亮的弧,能照见人影子。毡匠的鼻子就止不住地抽搐着,嗓子里咕咚一声,往井里扔了块石头似的。
饿了嘛。下这么大的苦累,不饿才怪呢。
李六十的脸面却有些灰,狠狠地瞪了婆姨一眼,那意思婆姨明白:毡没擀好,还要吃羊油泼辣子拉面。婆姨慌忙低下头,又很响地吸一下鼻子。毡匠也是经见过一些世面的人,还把这个看不出来?毡匠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夸奖婆姨的拉面做得好.说得放展拓了吃。
李六十说,吃,你吃。
天从外面热到屋里,又毫不客气地上了炕。
李六十就又脱得只剩个裤头,大脚盘腕地坐在炕首,只管自己点了烟抽。毡匠也不急于动筷子,静等着。那意思李六十也明白:开了半夜的弓,头条羊毛白毡出世,是该犒劳一顿烧酒的。这是规矩。李六十却也故意着,看都不看坐在对面的毡匠。李六十从窗口看外面,外面静得无声无息,那条羊毛白毡上落满了苍蝇。正午时分,墙下的影子向根处聚拢,然后像块黑纱布一点一点地往上卷。
毡匠呢,就看站在灶台边的婆姨。婆姨一心一意地忙碌着,可劲儿地抖拉面,拍得案板啪啪响,显出一种不凡来。
婆姨也给他个后背,相伴那腰身的晃颤,手里的拉面一股变成两股,两股变成四股,落进水锅里,嘟噜噜地打着旋儿,耐看。毡匠似乎被婆姨的一番表演吸引,忘记了饿。
李六十和毡匠互不相让。
也许是觉出炕上久不见动静,婆姨就转过身说了声:喝酒呢?
毡匠紧闭着的嘴突然张开,正要说话时,却被李六十给截住了。李六十说,天热,酒就不喝了。
毡匠又像吞了一只老鼠翻一翻眼,不好再说什么了。李六十知道毡匠在心里骂他,只要听不见就不算数,心里也想,把你小小的个毡匠治不住,我还当的啥队长?你爱吃不吃,不吃拉倒。我吃,我香香地吃给你看。李六十就顺手端起桌上的那一碗拉面,调几勺羊油泼辣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婆姨就面对着炕呆怔着,咋说也该是毡匠先动碗筷的,人家是客人么。
毡匠仰起脖子继续看婆姨,目光就很大胆。婆姨鼻尖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倒像是烧酒。昨晚那顿黄米干饭,是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吃的,毡匠没留意婆姨的模样。这回可是看清楚了,这婆姨不丑,是个年轻轻的女人。听口音就知道是沙漠那边嫁过来的农村女子。沙漠里的牧区不种田,日子过得自然是消闲,逢上草场好的年景,能把头睡扁,还养一身的膘。俗话说,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总是有一些道理的。早些年,那边的女子都苦怕了,就紧着往沙漠牧区里嫁,走掉一个女子,那边就多出一个光棍。没婆姨的汉子满村子绕,母猪都是双眼皮。
你吃么。婆姨发了话。
吃,吃。
毡匠开始很认真地对付桌上的拉面,羊油泼辣子浇得格外厚实,用筷子一挑,红得像羊的血脖子。辣啊,辣得满嘴冒火,却也刺激得食欲更加旺盛。毡匠吃一碗,婆姨就给盛一碗,不知不觉吞下去三老碗。掂量一下还能吃,裤带松垮垮的,就续了又吃。
面都拉完出锅,几只老碗盛得冒尖摆到了桌子上。
婆姨说,你吃,苦重哩。
毡匠放下碗筷,饱了。
7
毡匠能吃,也能干活。
一天一条四六羊毛白毡。
其实,这样的几天干下来,毡匠就有一些坚持不住了,手指抚摩着牛筋大弓,似有万般沉重。大弓横陈在毡匠胸前,晃动时像一座古旧的钟,还有堆积在弹床上的羊毛,都使毡匠的大脑处于一种无序和混乱的状态。在毡匠的人生经历中,这个夏天似乎是最热的了,连一丝儿的风都没有,整个毡房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这个夏日灼热而漫长的时光,在毡匠的弓声中一点一点地消逝。
毡匠很想脱光了去,却不能,至少也得剩个裤头。惟一的办法是,过一阵兜头浇一桶凉水。于是,毡匠跑得很勤,一趟又一趟地去向毡房后的那口水井。毡匠的头发被井水淋透,像一缕缕漆黑的鸟羽,贴在发亮的额头上,多出了几分顽皮。他很少睡觉,却总有难以抵御的睡意袭来;也饿,饿得心慌意乱,自从那顿羊油泼辣子拉面后,饭碗里尽是稀汤,再没有见过荤腥,桌上顶多是一碟陈年的酸沙葱,发出的气味像李六十那双臭烘烘的脚。
狗日的李六十。
狗日的婆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