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一
奶奶叫代广芝,满族人,属狗,出生在1911年1月14日。这一年的10月10日,武昌起义。
我十几岁的时候,听见奶奶与年轻的妇女们闲聊,她毫不掩饰自己年轻时的漂亮:“我当姑娘那时候,梳个大辫儿,双眼暴皮儿的,身段也好看……”
我一直对奶奶的身世好奇。她去世多年后,我问了一些长辈,他们都说,奶奶年轻时不但漂亮,而且善良朴实,聪慧能干,针线活尤其出众。
这样的姑娘,谁家不想娶来做媳妇呢?
代家在村北,赵家在村南。村南村北,奶奶对赵家的名声是早有耳闻。等她嫁入赵家,她一定了解了,赵家不是本地的满族人。
清朝同治年间,赵家的兄弟三人,从山东登州府莱阳县赵家村小云南,跟随闯关东大潮,背井离乡,历经艰辛,来到了东北。几经辗转后,其中的老大落户于此。虽然当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但赵家凭着自己的勤劳、善良、朴实,最终在太子河北岸的这个村落里,得到了当地人的认可,站稳了脚跟,在村南盖起了五间草房,养起一挂马车和几头牛。虽然租种的是村里马乔氏的土地,可勤劳耕作,省吃俭用,到春天青黄不接之时,马乔氏反要借赵家的粮食吃。
正因一直没有自己的地,土改时,赵家被定为下中农。
赵家表面上是太爷赵永清主事,但最难伺候的却是太奶。她是当地满族人,治家严谨,性格霸道,晚辈没有不怕她的,三儿媳(我三奶)曾被她动手打过。而老实任干、心灵手巧又善解人意的奶奶嫁进赵家后,很快赢得了太奶的喜欢。从没见过太奶训过奶奶,她俩也从未红过脸。
男人们白天种地、赶车,妇女们轮流做饭、喂畜。
夜晚来临,奶奶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一针一针地做起针线活,棉衣棉裤、单衣单裤,纳底做鞋,缝缝补补,不知多少漫漫长夜啊,奶奶用一针一线缝出了家人们的温暖与体面,也慢慢地缝弯了自己俏美挺拔的身姿。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生产队允许个人搞小开荒。
那时爷爷在畜牧站工作,少有时间。通常都是他选好地点,最累的开荒刨地的活儿,常常由奶奶带领爸爸、姑姑和老叔来完成。刨出来的地,第一年撒上荞麦,第二年才能种出玉米,奶奶总是想着法让开荒地长出更多的庄稼,打出更多的粮食。
油灯下,灶台旁,田地里,都留下奶奶忙碌的身影。她用自己勤劳的汗水,换来了一大家人蒸蒸日上、和谐美满的生活。奶奶没日没夜默默地付出着,她如一只尽心尽力的老母鸡,努力伸长双翼,用她的怀抱,温暖着她所能温暖的、家族里的每一个人。而无情的岁月和超负荷的劳作,粗糙了她的双手,压弯了她的脊背。我的奶奶,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已经无可逆转地沿着那个年代的生活轨迹,在岁月的风尘中慢慢变老。但挂在她脸上的那份从容淡定,以及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和与慈爱,又让她看上去无比慈祥。
我似乎从一记事开始,看到的就是驼着背的奶奶,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慈爱最亲最美的奶奶,具有中国式老太太的全部优雅和亲和力。
奶奶是个小脚女人,小脚女人有大爱。她不仅孝敬长辈,抚育自己的儿女,三个小叔子及他们的孩子,他们都能感受到奶奶无私的爱,一直沐浴在奶奶爱的阳光里。在赵家没分家前,他们都穿着奶奶做的衣服和鞋子。
我老爷——爷爷最小的弟弟,1948年参军,先后参加了抗美援朝和抗美援越,他和老奶每次回老家探亲,第一个急着要见的是奶奶,比见自己的母亲还亲!三爷三奶去世早,他们的小儿子(我叫金叔),奶奶像亲儿子一样疼爱他,金叔也把奶奶当作自己的母亲一样孝敬。
二
爷爷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二,还有两个妹妹。
奶奶最初是嫁给了大爷赵广山。
新婚刚三个月,村里老马家姑娘出嫁,求大爷赶车送亲。出嫁前,马家又请了一位先生,根据男女双方生日时辰看了下日子,结果犯了红煞。马家不想改日子了,便按先生的指点,做了打煞,仍按原定的日子出嫁。
不知道那天是一个怎样的天气,是以乌云遮日,还是以晴天朗照的影像留存于奶奶的记忆中。那天送亲途中马受惊毛了,狂奔不止。大爷从座驾的位置跳下来,拼命地连吼带拽,想拦住惊马,可这次他竟没能拦住那三匹他最熟悉最有感情的马。大爷被拖倒,马车从他身上碾压过去。
大爷受了重伤,没过几天就离开了人世。
新婚仨月,丈夫突遭不幸,撒手人寰,奶奶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
处理完了丧事,眼见最可心的儿媳妇也要飞走了,太爷太奶怎肯放过,便向奶奶透露想让她嫁给爷爷的意思。奶奶死活不同意:“哥死了,嫁弟弟,老赵家的锅那么好刷啊?!”无论从情感还是伦理上,她都无法接受。
奶奶绝食了一个礼拜,以示抗争。
奶奶没有父亲,母亲眼睛看不见,大事都由他哥哥代广发做主。太爷太奶先做通了舅爷代广发的工作,让他劝奶奶:“现在到处闹胡子,兵荒马乱的,能找一个像老赵家这样的人家,过上安稳的日子,就不错啦……”
奶奶一听哥哥这么一说,只好接受了。
爷爷本来在下夹河村,有个姓孟的对象,还没结婚,就得痨病早逝。奶奶比爷爷大四岁,一开始爷爷也不同意,无奈拗不过太爷太奶,便与奶奶结合了。
婚后,奶奶主内,她把自己尊老爱幼、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美德发挥得淋漓尽致,把赵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令人羡慕。
爷爷主外,他热心助人,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常常最先到场;他乐善好施,遇到吃不上饭的人,他会领到家里一起吃饭;他还心灵手巧,会吹笛子,拉二胡,扎彩灯……赵家的善良忠厚,远近闻名。
只是婚后几年,爷爷奶奶一直没有孩子。太奶每每心不顺,就会阴阳怪气地说:“说家了个骡子,不能生长!”
爷爷便领着奶奶去黑龙江寻医问药,给奶奶治病。
他们结婚后十二年,奶奶三十六岁才生了爸爸,又过两年生了姑姑,又过三年生了老叔。太奶时不时又会嘟囔几句:“要么不生,生起来还没头了!”
三个孩子在奶奶的怀抱里成长,赵家美好的家风浸透了他们的风骨,他们都是赵家家风最好的传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