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间,忽然杀机重重,罗芳和张震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表面上虽然都若无其事各司其职,心里却都提高了警惕,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冯静之的人手还没撒出去,张震已经得到耳报神的消息。他最关心的还是罗影有没有被跟踪,他心知其他人都是真正的商人,只有她是这一切的核心。他打了个电话到何记酱园,要两篓上好的酱菜,指明要小掌柜亲自挑,接电话的小狗子却说小掌柜的去上海了,早就坐船走了。这让他有点放心,起码政保局的人已经来不及跟踪她了。但他深知她的大胆和妄为,生怕她在上海再惹出什么事来。虽然自己和她没有联系,不怕暴露,但是以她和罗芳的关系,她要是出了事,就可能牵扯罗芳,牵扯到罗芳就连上自己。没事的时候都不是事,有事的时候什么都是事,更关键是摸不清密电的全部内容,就无从分析问题出在哪里。中午两人一起吃饭时商议了一下,决定多方下手,搞清密电内容。
罗芳在译电室心里七上八下,密电里的情报肯定与根据地的内奸有关,家里一定出了重大问题。一个何仰融还没搞定,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越想她越觉心惊。
她斟杯茶给池田端过去,池田抬头给她一个感谢的微笑,她也微微一笑,手扶着池田的椅背说:“池田君,晚上有时间吗?”
池田回头笑道:“罗小姐有什么安排吗?”
“最近太累了,晚上一起去小上海喝一杯吧?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坐坐,想请您一起放松放松。”
池田伸开双臂舞动两下,站起身说:“最近真的很累,也很闷,我一定去。”
罗芳轻笑道:“池田君一个人在宁城,身边也没什么朋友,老看您一个人闷着,下班也不出门玩玩儿。其实宁城好玩儿的地方还是蛮多的,风景也不错,天齐寺、大悲寺,都是香火繁盛建筑精妙的佛家胜地,虽然名气不大,可住持于佛法颇有心得,僧人虔诚信众不少。春天到了,迎春花和樱花都开了,池田君也该出去透透气。”说完调皮地微微一笑,笑得池田春心一荡,可是又赶忙压抑下去了。
“樱花,最美的樱花在富士山……”他出神地看着窗外,曼声吟哦道,“世上若无樱。心情宽畅多安宁。不盼花期讯。何地何时睹倩影?花落更伤神!”
“真美,此生一定要去富士山赏樱花……”池田的吟哦和罗芳的赞叹,把所有人的目光引了过来,池田发囧,低头佯装做事。
这个东大数学系的毕业生是个自视甚高的知识分子,对罗芳颇有好感,她是近卫夕颜小姐的闺密,温柔谦恭彬彬有礼,很符合他心里传统日本女人的形象。
所以罗芳一表现出对译电的兴趣,他马上就视作接近她的绝好机会,不但教她,还想方设法让她进了译电室。但让他失望的是很快就发现张震对她穷追不舍,而且很快两人就热乎起来。他不想跟一个支那人争罗芳,胜了人家会说自己仰仗皇军的身份,败了更丢不起这人。现在,罗芳对他的邀请让他受宠若惊,心里兴奋不已。
罗芳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继续手头的工作,离中午下班还有一点儿时间时,她起身对池田说:“池田君,我想先走一步,可以吗?”池田会心一笑微微点头,她微微一躬整理好东西拿着手袋走了。池田有点发痴地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在宁城街道上,随意瞧着街景,准备先吃碗面再去紫罗兰电影院旁那家理发馆做头发。突然,旁边小巷里冲出一个女人来,慌慌张张撞在她身上摔倒了,把她也撞了个趔趄,她伸手把那女人拉起来,那女人随口一句:“对不起,谢谢您。”她也随口答道:“没关系,不客气。”说完两人都愣住了,原来彼此对答用的竟然都是日语!
她打量着这个一身阴丹士林旗袍、眉眼清秀一脸惊惶的女人,那女人也看着她,忽然九十度鞠躬用日语急促地说:“救救我,小姐救救我!”罗芳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胖女人冲过来一把扯住那女子头发大力朝后拉去,在那女子的呼痛声中大骂道:“臭婊子烂娼妇,还敢跑?往哪里跑?!”一边骂一边鸡毛掸子在女子身上乱抽,那女子两脚撑地双手抱头大喊着:“小姐救救我,救救我啊!”
“哟?不是哑巴吗?怎么还会说话了?!我叫你装哑巴,叫你装哑巴!”顿时空气里充斥着噼噼啪啪的抽打声和女子的哭叫声。罗芳实在看不下去,踏上一步一把抓住胖女人挥动鸡毛掸子的手说:“放开!”
胖女人一挥手把她带了个踉跄,骂道:“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娘皮?!敢管我们家的事!也不问问这是谁家的人?”那胖女人手指差点儿戳到罗芳鼻尖上。说话间看热闹的人已经三三两两聚拢来,罗芳气急了,说:“你干什么打人?这女人怎么了你就这么当街打她?”
“打她?打她是轻的!这是我儿子买来的婊子,想骑就骑,愿打就打!关你屁事!”胖女人手里还抓着女子的头发,那女子被她扯得弯腰曲背,脑袋随着她的手势来回摆动,疼得满脸泪水,引得周围人对胖女人指指戳戳的。
罗芳想了想说:“这是个日本女人,你儿子从哪里买来的?买卖妇女是犯法的,更何况日本女人!你就不怕大日本皇军治你的罪吗?!”
“日本女人?”胖女人吓了一跳,抓着人头发的手不禁松了开来。那女子一出溜钻到了罗芳背后用日语说:“小姐救救我,小姐救救我。”周围的人也都听到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着:“好像真是日本话!”
“瞎讲八讲,日本女人怎么会被卖给中国人?”围观的人纷纷点头,有人就说了:“只见过日本人杀中国女人奸中国女人的,哪有中国人敢动日本女人一根汗毛的?更不要说卖她了,肯定是假的。”
胖女人开始一怕,现在听大家议论,腰杆又挺起来了:“就是!日本女人怎么会被卖到窑子里?她是我儿子从春香楼赎出来的婊子,怎么可能是日本人?!”说着冲过来要拉人,罗芳奓开双手挡着说:“您别急,让我问清楚再说。
不然,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胖女人这时也看出罗芳的打扮做派不是个一般妇女,倒是不敢对她动粗,只是绕着她去追着要抓那女子,嘴里还腥脏烂臭地大骂着,三个女人当街玩起了老鹰抓小鸡。围观的闲汉妇孺们看得嘻嘻哈哈,正闹着,一串自行车铃响,几个黑衣人冲了进来。罗芳挓挲着手正不知道怎么办好,一看见这几个人就像见了救星,忙喊道:“小六子,浩子,快来!”
几个人嚷嚷着赶散闲人,小六子已经跑过来冲那胖女人就是一个大嘴巴,抽得她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坐在地上就号啕大哭起来:“要命来,打杀忒人来,天杀的要出人命来!”
赵小六子也不理她,紧着问罗芳:“嫂子,这是怎么了?”
罗芳说:“这女子是个日本女人,被这女人当街追打,她直喊叫我救命。你帮我叫辆黄包车,我要带她回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她用日语问那女子:“你到底是谁?怎么被人卖了?”
“我叫由美子,来中国找我父亲佐藤一郎。”此话一出罗芳惊呆了,这居然是佐藤的女儿!真是报应啊!她有心不管这事了,可一看那女子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一软,只好说:“那你跟我走吧。”又走到胖女人跟前道,“这位大婶,这女子确实是日本人,我带走也是给你免祸,如果有什么问题请你儿子明天去宪兵司令部找我。对了,你儿子是谁?”
胖女人一见这架势也知道这女子是留不住了,可还是心有不甘,跳起来说:“我儿子是警察局的苟队长!苟局长!我惹不起你,我让我儿子去找你算账!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赵小六子上去兜屁股一脚,胖女人被踹得做滚地葫芦吱哇乱叫,小六子大骂道:“警察局在我们宪兵司令部眼里就是个屁!想憋就憋想放就放!一条狗也想在我们罗大小姐面前摆谱?滚你的高邮咸鸭蛋吧!”说着提脚又做要踢状,胖女人忙不迭爬起一溜烟儿地跑了,还不忘一路大骂着。
浩子已经叫了辆黄包车,一行人就朝小上海去了。
罗芳还在忙着带由美子在后院梳洗更衣,这件奇事已经被赵小六子打电话告诉了张震,浩子更是在小上海大堂里神乎其神地说给了何大头和其他客人。
晚饭时间,小上海二楼的雅座里,上首坐着池田,旁边是张震,另一边是何大头陪着,下面是赵小六子王胜浩子等人。张震身边留了两个位置,是给罗芳和那个日本女子的。大家对那个日本女子都好奇极了,急于知道她的故事。
菜上来了,酒也上来了,张震对池田说:“池田君,咱们开席吧?”
池田却眼睛看着门口说:“还是再等等。”
张震一笑说:“小凳子,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