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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深几许（第2页）

欧阳修原词只是单纯地描写伤春之情，李清照依其词意，却因身罹家国之难，而更赋深情，当真是“深深深几许”！

扃（jiōng），门闩的意思，这里指长期闭门不开，写出李清照宅居生活。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是这首词的词眼所在，内涵极其丰富。

秣陵，同样是南京别称。在对仗中，如果上下联说的是一个意思，就叫“合掌”，为大忌；但这里“春归”和“人老”是时间，“秣陵”和“建康”是空间，人与景形成鲜明对比，是说南宋偏安迎来了又一度新春，而北人李清照也在异乡又老了一年，今生今世，可有还乡之日，或是就这样老死南陲？

这是从正反两方面来说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被称为对仗手法中的“反对”。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过：“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

言对就是平铺直叙，事对就是引用典故；正对是两句话说的差不多一个意思，而反对则是用正反两方面来强调一个意思。

比如前面的“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就是最经典的事对；而这句“春归”与“人老”，则是极工谨的反对。

李清照的对仗手法，精雕细琢而又浑然天成，宛如随手拈来，绝无斧凿痕迹。

下片以“感月吟风多少事”忆旧抚今，从前新春时最常做的是什么呢？吟诗填词，把玩字画，携手出游，循山望水；如今呢，憔悴异乡，郁怀难抒，“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这次，尾句换了“正对”，写了往日兴致最浓而如今却索然无趣的两件事：元宵赏灯，与踏雪寻诗。这是再次暗点时间，应是在1129年的正月元夕前。

《武林旧事》载，元夕灯节前，禁中或大贵人家会将自己家制的灯拿去观赏、捡选，以备元夕之用，“迤逦试灯，谓之预赏”。

赵明诚作为江宁知府，在元宵节这个大宋最重要的节日前，必然是想过要为城中百姓做些表率的，然而李清照又哪里有这心情呢？

参照这段时间里李清照所有的诗词，其主题多为暗讽南宋朝廷的怯战偷安，为了国破家亡而悲愤感慨。“人老建康城”一句，尤其表达了故土难返的异乡之痛。

其实，“试灯无意思”的又何止李清照一个人呢？从前汴京的元宵灯夜，是何等繁华，而如今的建康灯节，又是何等凄凉？

这首词写于胡马饮河、宋室南渡的第三个年头，王族权贵们收拾心情，苟且偷生，可是四边烽火未熄，内忧外困，谁的心底不是一片惨然？所以李清照写的，不是一个人的心情，而是“南渡衣冠”的集体心声。

然而，这样悲愤沉郁的一首好词，竟让喜欢挖隐私的专家们以此为据，推断出赵李夫妻失和的莫名结论来。甚至说因为赵明诚纳妾，李清照无限苦闷，所以才写此怨词，想凭借自己的才情挽回丈夫的心思，还拉着赵明诚同自己琴瑟唱和，偏偏赵明诚视其为“教导主任”，不胜其苦，所以才到处向人抱怨，自曝家丑。

专家们同时举出，此前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中有句“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这典故说的是刘阮入仙山逢神女，所以是暗示赵明诚另结新欢，这真让人啼笑皆非，不知道是该说这些人格调太低，还是佩服他们脑洞开得过大。

首先，“武陵人”最常见的指代应该是误入桃花源的打鱼人，而不是刘阮入仙山，作为陶渊明的“死忠粉”，李清照使用桃源典故不是才更合理吗？其次，不论是渔人还是刘阮，都可以解释作远行人一去不归，写出思妇的担心，与外遇何干？更何况，若是按此逻辑，“烟锁秦楼”又该如何解释，难道是李清照寂寞难耐，于是另召了个“小鲜肉”来吹箫引凤？

还有，李清照《多丽·咏白菊》里有句“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也有学者们引申发挥，说前一个典故指郑交甫在汉皋台下遇见两位美女，得赠佩珠，所以也是暗示赵明诚有外遇；后一个则说班婕妤因为汉成帝移情别恋，伤心地写了首《团扇歌》，自比秋扇之捐。所以李清照这两个典故都是说赵明诚另有所爱，抛弃了自己。

然而“汉皋”之典在诗词中引用甚广，从未有解作纳小妾之说；“秋扇之捐”虽指弃妇，但并不是只要诗里出现纨扇就非指班婕妤的团扇，扇子上题诗作画在魏晋时就已经很流行了。

杨修为曹操画扇时不小心滴了墨点，便顺势画了只苍蝇；王羲之为了帮衬卖扇老太太生意，在每把扇子上题了五个字，于是扇子身价陡增；苏东坡有样学样，做钱塘太守时曾帮人画扇二十柄，这故事对于徒孙李清照来说必不陌生。

看到“纨扇题诗”就强作解说什么李清照被冷落，是先入为主，既已设定了李清照是怨妇这个大命题，便把所有查来的故事都往这个命题上靠，根本不管上下文在讲些什么。

《多丽·咏白菊》词中同时还有“屈平陶令”“泽畔东篱”

等典故，难道是把赵明诚比成屈原、陶渊明？“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续资治通鉴》卷三百四十二）”

况且，李清照何至于那么没眼色，丈夫对自己日久爱弛，还要拿着新诗逼他赋和令他厌烦，七窍玲珑的她怎会那么笨？

至于赵明诚向亲友抱怨易安同学踏雪寻诗，令自己甘拜下风，那是炫耀、撒娇、夫妻情调，因为我们家李清照是天下第一才女，才女就是这个范儿，你们见过吗？想得出吗？你家女人做得出来吗？

遥想李清照披蓑顶笠，登上古城墙，循城远眺，踏雪觅诗，仙人之姿，何等风雅？赵明诚向众亲友描述此情景，最后却笑着耸肩摊手说一句：我这夫人啊，写了新诗就让我也来一首，我哪有那个心情和水平啊？呵呵，嘿嘿。

要知道，在文坛相对寂寞的南宋之初，李清照就是词坛上最闪亮的那颗星。这首《临江仙》道尽北人心情，必定风行江南，人人传唱，赵明诚这是向亲戚炫耀词的来历好吗？说赵明诚有外遇，说李清照有才无趣导致夫妻失和的人，是看不得才女可以同时收获名声与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