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春前赏梅,秋至赏菊,这是一年两季的固定节目。“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李清照,每年重阳都会“东篱把酒黄昏后”,在暗香影中题下新词丽句。比如下面这首咏菊经典:多丽·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
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醿。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
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易安词以小令和中调为主,这是李清照现存写过最长的一首词,也是用典最多的一首。
从词中幽怨而闲适的蕴意来看,应当作于南渡之前。大约是李清照被迫回明水独居的那段时间,又或是赵明诚初知莱州之时,更或者,便是与“莫道不销魂”同一个重阳吧。
不过,那首词说的是黄菊,而这首独咏白菊,大约以其稀罕孤洁,而令词人大起知己之感,遂要浓墨重彩,专为特写。
开篇做环境语塑造环境氛围,“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又是一番昨夜雨疏风骤的回忆,并且怜惜娇花“揉损琼肌”。接着连用四个历史人物来形容白菊,却不说它像什么,而偏说不像什么:
“贵妃醉脸”,这说的是杨玉环醉酒,颊生红晕;“孙寿愁眉”,东汉权臣梁冀之妻名孙寿,擅画眉,长而弯曲,名曰愁眉,形容风韵之美;
“韩令偷香”,指晋人韩寿,因为重了“寿”字,故称韩令。
但是偷香的人并不是韩令,而是权相贾充之女因为看上了韩令的美貌,偷了御赐异香送他。而贾充因为在上朝时闻到了韩令身上的香味,才顺藤摸瓜窥破了他与女儿的私情,只好让他们成婚;
“徐娘傅粉”,南朝梁元帝妃,“徐娘虽老,犹尚多情”。有词家以为这句或当为“何郎傅粉”更为工整,三国时魏人何晏,美姿容,面如玉,人称“傅粉何郎”。而且贵妃与孙寿俱为女子,倘若接下来连用韩令与何郎两个男子典故,似乎更为妥帖。
但是无论怎样,李清照说,那白菊的形容不像杨妃那样娇艳丰腴、孙寿那样矫揉造作,没有韩令的异香浓郁,亦不似傅粉般色泽柔腻。
那种莹白,是清芬自然的,是蕴藉含蓄的,也是孤标高格的,《世说新语》之类的小说野史哪里容得下她,她们只适合出现在屈原和陶潜的文章中。
下片以“渐秋阑”三字另起一段,从白菊的花开写到花谢,以“雪清玉瘦”照应“揉损琼肌”,且补了一句非常动人的情态:“向人无限依依”。
这是白菊有话要对诗人说吗?又或是词人有话对菊花说?
那她们又会说些什么呢?
千百年后,林黛玉替她们问了出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接着,词人又连用了两个典故:汉皋解佩、纨扇题诗。
《列仙传》载:郑交甫于汉皋路遇两位神女,因见到她们腰佩双珠,求之。两女遂解下佩珠相赠。不多时,二女忽然不见,便连珍珠也不见了。
“纨扇题诗”,多以为用班婕妤“秋扇见捐”之典。也正因此,引出了一段关于赵明诚纳妾冷落李清照的公案来。
然而李清照乃朗月清风之人,怀随遇而安之志,虽处浓烟暗雨,犹自暗暗砥砺:纵然千般不舍,亦不知留得几时。只要人情自适,应时赏菊,又何须恋恋难安,空忆屈子忠贞,行吟泽畔;陶令隐逸,把酒东篱。
这里“泽畔东篱”四个字是照应上阕“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可见整首词表现的都是归隐之志。
而这也正是李清照一向的主张,并且付出了实际行动,在青州隐居十数年,且将自己的住处取名“归来堂”,而为自己取号“易安室”。
于归去来兮之处咏东篱之菊,这是葡萄美酒夜光杯般的恰宜组合,怎会只因“纨扇题诗”四个字就将全诗的意境格局全改了呢。喜欢将挖掘才女隐私当成私家绝技的腐学们,生生将一首借花喻人、表达高洁之志的绝妙好词扭曲成怨妇之作,实在是格局低下。
真让我不禁要为清照一大哭,亦要为菊花一大哭了。
而到了南渡之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又何止为菊花哭泣呢。风狂雨骤,众芳飘零,只落得一地残红,事事伤心。
春残
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最长。
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