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身材高大的石闵即便埋着头,他的余光也足以将身边的全景一扫而尽。
比如,身前的李农与夔安正相互使着眼色——向来恃宠无礼的麻秋往常可没少在言语上得罪人,如若这资历最深的二人趁势发难,恐怕今日这殿中就要见血了。不过,随着他瞥见老谋深算的夔大将军摆了摆手,两个人便又恢复了低头冥思的状态。诚然,今日的主角是石氏父子三人,土埋半截的老头就算再有分量,也必然不会去参合的。于是,自大棘城之战后,最受石虎重用的石闵也彻底打消了开口的念头,他将余光转向了两侧,独自研究起了雕花的屏板。
“说,你先说。”王座上的石虎身体稍微前倾,却依旧没有把脸露出阴影。
他指了指自己的儿子石韬。
秦公石韬,在废太子石邃被杀之后,显然是不甘于位居现太子石宣之下的。
由此,其在关中的封地没待上几天,仗着讨得了石虎的欢心,便从长安又跑回邺城,渐与太子分庭抗礼。而此时专管刑赏之事的他,更是不知已在事关石宣近臣党属的麻秋一案上,耍弄了多少心机。
“此人临阵溃逃,以致全军覆没,丢掉了整个幽州……燕贼坐大,皆是其过。然念及过往功绩,死罪可免,应依律,夺爵罢官,逐出邺城。”
好一个丢掉整个幽州,石闵听得鼓圆了眼睛。北幽州的诸城可是早在大棘城下的溃败之后,就被慕容皝夺了回去。眼下石韬玩起这套把戏,分明是把石虎的过错安在了麻秋头上,还仗着天王的戾威堵住了所有有意反驳求情的口舌。
看来,这位秦公在软禁羁押麻秋的这些时日里,确实是没少动脑筋。
“不妥!如若以一时得失重惩上将,今后何人还敢领兵?还应准其将功补过,再图北方。”
这回,石闵差一点儿就叹出了声响。这太子石宣情急之下自己出头不说,就凭这一句“再图北方”,怎可能在天王那里讨得好果子吃?石虎若不想责罚,早就可以找一借口,将麻秋放出府门了,又何必圈禁宠臣如此长的时日?今时,他不过是以麻秋为饵,想要探一探众人的态度心性罢了。
“孤尚未问及太子吧。”绕梁回响的斥责印证了石闵的判断,同时也喝住了所有企图解围的太子党羽。
不过,石闵已经厌倦了这场离心离德的判处,又将自己的目光对准了殿侧的屏板之上。实际上,他本人是非常不喜欢所处的这座偏殿的,并且相信,周围尽皆不敢出声的十几位同僚也有着一样的不适感。由于光照角度的原因,这阶上的王座好似永远都处在阴影之下,如此一来,站在下首的文武大臣,通常就看不清石虎那张情绪饱满的面庞。但若仅凭着天王偶尔发出的声响来辨别喜怒哀乐的话,往往会致使惴惴不安的臣子们陷入麻烦却不自知——已经有不少倒霉的先例上演过了。然而,大赵天王似乎对此处情有独钟。在整个邺宫中,除了后宫居所,石虎在这昏暗的偏殿中所消磨的时间竟算是最多的了。就连豪华明亮的正殿,如今也只用来举行例行的朝会,其余的大小商议,大赵天王都选择躲在阴影中,暗自观察阶下的言谈举止,而内外大臣往往就是一不小心,便会招致当堂枉死的祸事。乃至,甚至连脾气与之相似的石闵本人,对此也是颇有微词,但却仍不敢在神情上有任何的显露。
“燕、晋、凉,皆为祸患,且北边的脸面都让你这蠢货丢尽了。”石虎的喝言再度逼得大殿中所有人屏息凝神,就连麻秋那因长时间跪伏而力衰颤抖个不停的双臂都止住了晃动。“让一帮懦弱伪善的鲜卑人撵出去几百里,自己说说,这是个甚罪过?”
“罪臣……知罪。”含含混混半晌,也只有最后两个字颇为洪亮,“还请天王施恩,允罪臣补过。”
狼狈乞怜的麻秋,看起来是那样愚蠢可笑,但就是这一幕,不知同时刺破了殿中多少人的自尊。石闵实在不愿注视这可悲的场面了,在将目光又挪回旁侧的时候,他也终于悟出了雕花屏板的门道。
原来,这殿中的构造虽看似对称,可若足够细心,便能察觉到石虎所在的王座与殿门一线,其实并非是整个空间的中轴。只不过,巨大的阴影很容易让人忽略这微小的异样感。而如此即意味着,石闵当下所注视的这一侧空间要大于另一侧。他大胆猜测,在这雕花的屏板之后,就存在一条暗廊,算着大小,估计伏兵二十甲士不在话下。而依着石虎的禀性,这般安排也是合情合理。不过,此番设计亦可能是出自当初监造邺宫的石宣之手,若是如此,那背后的用意与逻辑自然让人不寒而栗……但石闵不会傻到去向天王点破揭穿此事。看看那麻秋几个月来的处境,卷入天王父子的是非中去,定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他可不想去当下一个跪在那里打战的蠢货。
“罢,罢。既然都念叨着将功补过,那就把将印交上来,爵位咱家先给你留着……而今,南人在徐州掌事的蔡谟不甚消停,你就去枋头帮着氐人整军去。滚吧!”石虎的咒骂一时间变成了麻秋的救命法器,侥幸活命的将领以异乎寻常的速度爬起身来,不顾自己早就跪麻了的双腿,一面高呼谢恩,一面以一种荒唐的体态,三步并作两步,退向了殿门口。“那个慕容皝既然止战了,眼下盯住南方的鼠辈也就够了。北边的事,姑且交给襄国的石祗和滠头的羌人处置吧。”
终于,在场的大多数人松了一口气。今日上下的安排,已在天王的谋划之中,自然也轮不到他们去撞大运般地发表意见了。
“走吧。太子与秦公留下,都回去吧……”
就这么结束了。石闵夹在众人堆里缓缓退往门口,而麻秋不仅保住了爵位——实际上,在不久之后,他也许还会被反复无常的天王重新起用,去征西或是南伐。不过,眼下被扔到氐人部众中去,还是意味着他与邺城的太子断了联系。石闵发自内心地怀疑,以石宣的凉薄,他很难再瞧得上失了兵权的罪将,而以麻秋的狡诈,恐怕也不会再对今日这无用的太子保持着忠心。而这场拉锯逾月的大戏,最后只不过是天王亲手剪除了太子的一条臂膀罢了。
在最后望了一眼留在殿中的父子兄弟三人后,石闵也跨出了大门。他的心中不免泛起了忧愁,不出意外的话,咄咄逼人的秦公必会对太子发起更为猛烈的挑衅——正如当年的石宣本人步步逼迫已经身死的石邃一般。虽说在恃宠而骄的石韬面前感受一下因果报应,也不算冤待了石宣,可由此,势必会引发的新一轮动荡,却恐怕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之下。石闵瞅着门口的夔安与桃豹两个老家伙淡然谈笑,甚是无所忧虑。也难怪,这些人活得足够久了,见得足够多了,他们送走了石勒,又眼瞅着石虎弑杀石弘夺了大位……看惯了宗室相争,父子相残,他们清楚,无论是哪个走马上位,都依旧需要有人领兵,有人施政。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保住自家的官爵和财富罢了——这点倒是和汉人士族们学得足够快。
那么自己呢,大赵天王收养的后代石闵——也可以称为冉闵的勇者悍将——在这大争的年代,自己所求的,也只是光鲜的官爵与累世的财富吗?
“来,咱们再饮一碗!”
醉意上涌的沈劲已是记不大清,这是自己喝的第几坛酒了。好似自打被热情的皇甫兄拉进了这个广陵城最好的酒肆中后,面前的小扁碗就一直在上上下下个不停。他不禁疑惑起来,这身份显赫的北地来客们,为何要揪着自己这个无名小将灌酒呢?
直到慕容恪被在外戍守的小校唤走,这种诡异的热情才稍显缓和。也是在此时,记忆都已逐渐模糊的沈劲,仿佛第一次听到了那位一直在执着于享用桌案上渔获美食的封使君开口说话。
“世坚吴兴沈氏出身吧。龙骧将军沈充可是世坚先辈?”
沈劲听到这句话,从头到脚冷汗冒透。这下子,酒劲可醒得彻底。
“封公这是……楚季兄……是如何晓得……”
只觉得封弈那笑眯眯的样子太过瘆人,沈劲慌忙间转向更为熟悉的皇甫真求救,却未承想到,方才同样醉劲不小的楚季兄,此刻亦是精精神神地盯了过来。果然,哪怕只是个文官,但毕竟也是出身雍凉的汉子,酒量怎可能比不上自己呢?
“世坚不必惊慌,吾等定然无甚恶意,何况猜得世坚之身世,亦并非甚难事。就说那吴兴口音,只需盘问任一江东百姓即可知悉。然,更重要的,却还是此物。”
沈劲看着封使君从容地从袖中掏出了一枚五铢钱,下意识地便摸向了自己的腰间。
“果然。”封弈将挂着系绳的大钱交还给它的主人,“早先世坚将此物遗落了,某便拾起来,询问了此处的店家,终得知此小五铢唤作‘沈郎钱’,为原吴兴豪族沈充所铸。既然世坚腰系此物以为信物,想必与吴兴沈氏,乃至沈郎渊源颇深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