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一辈子驻守边地的田琼心里明白,他的鸡冠寨之所以能够在勿吉人不断的蚕食与劫掠中矗立二十年不倒,靠的就是成体系的侦察预警,并且,那湍急的沸水自然就充当了第一道的阻击与消耗。而如今二者皆失,除了这在山腰上依山筑起的寨子,和一圈圆木隔板结捆而成的护墙外,自己手中所能仰仗的防御力量就只剩下了百余名舞弄过兵器的民兵,以及同样数量的被临时征募的生瓜蛋子——如若再算上正在运送物资的匠人们,这些便是整个鸡冠寨里所有的男丁了。
“寨门方向!准备迎敌!”
半侧寨墙上的人都顺着老都尉的呼喝望去,果然有成群的勿吉士卒举着各自手中由厚革扎成的盾牌,结成了个还算密实的盾阵,正奔向他们的“攻城槌”。这根被临时砍倒的巨木既笨重又粗糙,但依然对鸡冠寨的大门有着可观的破坏力。在上一次攻势失败后它被丢弃原地,木墙上的守军却缺乏有效的引火之物来将其焚毁。故而,现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贼人们再次拾起巨木,以恼人的龟壳阵型扑向了自家寨门。
“莫要慌乱,待贼子到了墙根下再掷石。”警示与命令来得不算迟,但女墙上还是有紧张失措的新手胡乱地丢出了手中的石块儿。田琼的心又沉下去一些,从鸡冠山上凿取的储备有限,在箭矢对盾阵杀伤有限的情况下,这些重石几乎是唯一可以威胁到撞门贼人们的家伙式了。
“钩索!”
紧跟着这惊呼而来的是一声惨叫。只身探出板垛之外想要斩断绳索的民兵,不出所料地被从外面土堆掩障后蹿出的飞矢一把射翻。比起这种抛索攀缘,田琼原本更为担忧勿吉人会采用掘地陷墙,或是派人绕至山后,切断寨子水源的手段——如此的话,哪怕自己经验再过丰富,恐怕也是没戏可唱了。不过,好在贼子们人数上虽然占据着优势,战斗的训练与素质也远远强过鸡冠寨的民兵们,可他们的指挥官显然不具备相应的智慧和耐心。而这些未有携带攻城器械的勿吉人,多半就是在劫掠路上碰巧发现了自家的山寨,如此,只要再坚持坚持,等到下雨涨水之前,他们也必然要撤回沸水北岸的。老都尉如是想。
“贼人上墙了!”
又是一声惊呼,近处的民兵抡着短矛,只身扑向了那钩着墙板已翻上半个身位的勿吉兵。可惜民兵对矛梢的使用不够熟练,这一扑刺发力太猛,不仅被人闪身一荡躲了过去,更是将自己重重地撞在了寨墙上,立时便被回过身来的贼子一击戳倒。
田琼见状,大步迎上前去。提刀的右手又开始了颤抖,但老都尉似乎并不在意,有着巨猿身板的他,在力量上存着绝对的自信。旋即,他双手攥实刀柄,直接在头上抡了个满圆。
“着!”
在这狭长得只容一人站立的寨墙上,面对田琼斜劈下来的环首刀,才刚收了狞笑的勿吉兵已完全没有闪转的空间。因此,要么直接跳下墙去,要么咬牙举兵相接——而他却错误地选择了后者。
老都尉依靠着身高与力量上的绝对优势,仅重劈了两个回合,便解决了敌人。可他此刻却根本兴奋不起来,眼前垂死袍泽的哀号声正于寨墙上下飘荡不息。与方才中箭之人的境况相似,这番因低级错误而带来的死伤,向来是最打击士气的。
“石块儿用尽了!”
最令人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伴随着越来越阴沉的撞门声,就连田琼也将要承认自己束手无策。眼下,或许只能尽力准备寨门失陷后的搏杀了。而就在他盘算着要带多少人下去堵门之际,一支意想不到的援军出现了。
“父亲!”
穿着一套勉强算是合身戎装的女子刚刚爬上了寨墙,在她身后,甚至还跟上了几个手持各式家伙的剽悍妇人。
“媛礼怎的来了?”这竟是田琼幼子田衍的遗孀王聿徽。由于其父出身赫赫有名的太原王氏,这知书达理的女子不仅有名有字,且在鸡冠寨中也极为受人尊敬,威望颇高。而对于田琼本人来说,她,可算得上除自己之外唯一的“田家人”了。老都尉也早已将其视作亲生女儿一般。
“保寨御敌,吾等女郎又岂能落后!”脚下由撞门掀起的震动一浪高过一浪,女将的镇定自若十分有助于安抚慌躁的民兵们。“父亲莫忧,罴郎在寨门处,贼人们一个都进不来……”
“徽儿小心!”
而这番,田琼还未来得及推开面前的王聿徽,铮鸣的箭头已疾速迫近。好在流矢只是从两人中间飞过,抛落进了寨墙之后。
“哼。”
女将回身亦拉满了手中的轻巧步弓,用尽全力张弦搭矢,身体靠在女墙内侧,顺着木板垛口留下的角度,朝向正在撞门的勿吉兵们放了一箭。
虽然,自打右手的问题出现以后,老都尉已是基本使不得弓弩了,但是他依然可以品评王聿徽的箭术,那着实是——不怎么样。可仗着居高临下的力道,这一箭还是扎进了脚下的盾阵。且在混乱的箭雨交错的纷乱中,恰就有一名贼人在盾阵中倒下,乃至田琼身旁的几个民兵自以为是徽夫人得了手,便霎时爆出一阵叫好声。当欢呼声在寨墙上连成一片的时候,刚已低落无比的士气瞬间就提振起来。
“斛景兄弟,你的人可是来助战的?”终于,刚松了一口的田琼得空望向了王聿徽的身后,这才多少看明白了,此刻最大的变数已至眼下。
“正是,寨主有命,咱们自然就来了。”
眼下的男子嘴上说得漂亮,可田琼却猜得到他的花花肠子——这个斛景本是扶余国人,常年在边地往来经商,就连鸡冠寨中的一些物资贸易都是靠着他带人走山间小路,从勿吉国都丸都城运进运出的。要说本事,可是不小,但作为商人,他有时也是太过精明。比如这次贼人来犯,恰就将这斛景堵在了寨中。
而田琼一早相求帮助时,他借口推脱,如今看到情势危急,应是忧虑一旦勿吉人怒而屠寨,会牵连自己,这才带着伙计们露面助战的。
“那便谢过兄弟了。此战过后,俺鸡冠寨必有重酬!”心中依然有些不悦,但老都尉也必须接过斛景的算计。虽说他手下的伙计们一多半都是商人买下的各族奴隶,但毕竟是在战乱时局下的商队中久经历练,以致身手、经验,甚至运气上都要强过寨子里的民兵。“那就劳烦……”
前一阵斗喝的声浪将尽未尽,田琼即感觉到身旁的王聿徽在轻拉自己的衣角:“父亲,不可派他们去寨门,万一出了乱子,便是无可回转之势。不如分批遣上女墙防御,把咱自家儿郎换去下面帮罴郎堵门。而父亲只要在上面拿住了斛景,就不怕他人会有何别的心思。”
田琼额间渗出了些冷汗:“多亏徽儿想得周全,就如此办。”
“辅国将军文韬武略,为何不求外放,督镇一方,却要在此间荒废时日?”
桓温最开始并没有想到出来吃顿饭,还就碰上了燕国使团。说实话,此刻的他略微有些后悔听了桓冲的建议,贸然地表露了身份,以致不知为何,眼下这个燕王公子慕容恪仿佛总是在针对自己。
“公子所言不虚。某亦欲去往荆襄领军,无奈屡次求任,都未得准许。”他拱了拱手,“然如今京口整军诸事已毕,借公子一言,温定然要再度上疏。”
“元子兄乃出身谯郡,且豫州又是南北大争之地。驸马为何不求衣锦还乡,而偏要去往荆襄佐助庾氏,当真是为了坊间所传的,要与庾翼庾稚恭履约共平天下乎?”
“是,也不是。”桓温轻轻叹了口气——还有这个皇甫楚季,总在与慕容恪一唱一和。看来,此二人非要将自己的心思挖个干净不可。“我与稚恭却有玩笑之约,若能在江陵聚首,当是美事一桩。然荆襄的妙处,可远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