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林忐忑地站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对,只是想咨询一下医生,看吃啥药能减缓他的性欲,以便在晚上能消停下来,别再斗志昂扬。可面对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大夫,他却羞于启齿,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大夫说话了,她收了脸上的笑,说:“你怎么了?”
“我……”
他刚一开口,嗓子就卡住了,像吞下了一根鱼骨头,哼唧了半天也没将情况说清楚,等一张脸被憋红了,才算吐出一句话完整的话来,但是这句话却让大夫张开的嘴好久都没能合回去,他说:“能换个男大夫吗?”
“咋啦,嫌我是女人呀?谁不是女人生的?你可搞清楚了,我是大夫。”女大夫的语气一下子加重了。见万林不作声,女大夫无奈地一摊手说:
“不就是难为情吗?这有个啥呢?就你身上那几个零件,当医生的哪个没见过啊?你不好说,行,我替你说吧,无非是阳痿、早泄、勃起障碍或头晕耳鸣、记忆力减退这几种症状吧?放心,我只开方子,不做检查。”
女大夫机关炮似的突突一大堆,万林仍呆滞着不发一言,心想说个屁啊,
有你说的那些个毛病倒好了,还用得着来这里吗?就在这时,对面走廊尽头却传来撕裂般的叫喊声:“万林!你死哪去啦!”
万林猛一激灵,扔下女大夫,赶忙冲了出去。“躲死呢!把老娘害成这样,你刮风喝凉茶,倒挺自在啊?”
万林没敢吱声,就一副伸脖子挨刀的模样。冯娟一甩单子,没好气地说:“检查做完了,就是的……”
她眨了一下眼,又说:“现在手术是两个标准,一个一千二,一个四百,你选吧?”
万林没敢接那些单子,他心里清楚,妇科医院的价格表几乎都刻在他心里,不论在什么地方,大致都差不多,一千二的是无痛人流,四百的是普通人流,选哪一种,还得冯娟来定,想省钱还是想舒服,决定权在她,于是万林怯懦地说:“还是……你自己定吧。”
“我定?你是男人,为什么要我定?”
每一次被确认怀孕的时候,冯娟都恨透了万林。为了缓解她身心的痛楚,她会用最恶毒的语言挖苦她的男人,好让他长记性,去奋斗,因为家大人多,到处都需要钱。在这种情景下万林的意识是最清晰的,他不傻,让他选择,无疑是先杀猪或先杀驴,无论他做何选择,其结果都是受辱。但是他还得选,他得给冯娟的发泄引路,他知道,如果他选贵的,她肯定会说,你发财了吗?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呀?你爹刚住过院,我所有的积蓄都寄回老家了,现在咱家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所以,他只能打定主意选便宜的,选便宜的更符合家庭的现状,说不定他挨骂的几率会降低,他说:“那咱选四百的吧?眼下家里的情况也不好。”
果然,冯娟冷冷地一笑说:“嗯,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钱要紧,人就该受罪是吗?男人啊!说到底就是个自私的动物,反正不往你们肉里放刀子,对吧?你他妈舒服了,罪是老娘一个人的,你还算个男人吗?”
这最后一句话太损了,放在任何男人身上都会是一记重拳,尤其对敏感
脆弱的万林来说,杀伤力更大,并且这句话跟余音绕梁似的,走远了,还会折回来,反反复复地往脑袋里灌,他彻底崩溃了,紧跟着胸口开始发热发闷、头晕目眩,一个后仰,便瘫坐在走廊边的条椅上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才隐约听见冯娟那尖利的呼喊声:“万林!万林!你这是干啥呀?哎呀,你真没用,连个骂也挨不起,你还是个……”
最终她没敢再骂出那句埋汰人的话,她担心万林听了那句话还会继续昏迷。她顺手将万林扶倒在条椅上,拍拍他的脸,安慰说:“没事的,没事的,老公,你躺着休息吧,我先进去啦。”
冯娟是恨万林不争气,这么长时间了,竟然连个工作都找不上,总是这高那低的干不成,但是抱怨归抱怨,却并不希望他有个三长两短,毕竟是八年的夫妻,八年,石头也焐热了,何况是人。
万林躺在条椅上,他在脑海中一遍遍过滤着这些年家庭生活的细枝末节,甚至从第一次见到冯娟时一点点往后推。按说她也是大山深处的一个柴火妹子,怎么现在成这样了呢?老话说得好:“日子不好往前推,鞋烂了拿绳子锥。”人生嘛,总是有顺境和逆境的,熬着不就行了,何必怨天怨地呢?再说,咱也没弱到哪里去,庄户人嘛,起码还有口饭吃呢,难道一进城就变了,就掂不出自己的斤两了。最终,他觉得结论只有一个,钱!过去在山里种地大家都穷,没参照就没有攀比,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乌驼镇一天一个样,乌驼镇的人自然也一天一个样或一天几个样。外来人适应了环境的,也就是从情感到个性,真正了解或理解了这座镇子的人,他们更容易被这里接纳,就像王泾河那样,总是能寻找到适合自己生存的土壤,然后将自己耕种在这里。很显然,万林还没有找到,他没找到并不奇怪,因为在这个幻灯片一样变幻莫测的狭小世界里,包括他在内,还有好多灵魂都无处安放。远了不说,就连身边的董青也没有找到。但董青不怕,他有超好的身体,能胜任繁重的体力劳动,那一身的力气好像总也用不完,他可以凭力气吃饭,整天昂首挺胸的,即便这乌突突的小镇遍地流金他也看不见。看不见很好,至少他不会痛苦,
因为痛苦大多是由欲望衍生出来的。
在乌驼镇的人流和车流中,在熙熙攘攘的气息中,万林是压抑的,他一旦出了门,走到大街上,呼吸就会越来越急促,偏偏祸不单行,灾难总是追赶着他不放,前段时间,他老爹刚中风了,两个月的医院住下来,将儿女的积蓄基本上都花光了,其中也包括万林的。现在,他俩在乌驼镇打工,租住在一间小平房里,苦是苦了点儿,但压力一大也就不觉得苦了,因为老家还有两个留守的孩子呢,他们要生活,要上学,哪一样都得花钱。所以他们就如同拉套上坡的两匹马,哪一套也不敢松劲。但现在万林不单是松劲了,实际上他已经掉队了,他们一家人眼下的生活全仗着冯娟在物业公司做管理员的那点薪水维持着。冯娟虽牙尖嘴利,但她有超强的适应能力,能够在逆境中前行。在万林处于迷茫时,她的情绪却没有受影响,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最多手头紧一些。当然,她也从未失去过信心,从一踏进乌驼镇的地盘起她就启开了人生的奋斗模式,到如今,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就由一名普通的保洁员荣升为清洁班长、物业管理员,工资也涨到了两千多。事业上的步步成功,其实都是逼出来的,也使她切身感受到压力是如何转化为动力的。而万林却恨透了自己,他始终都搞不明白,为何多大的压力都不能在自己身上产生动力呢?你说,这世间会有哪个女人乐见自己的男人成天泡在家里无所事事呢,何况生活的难处确实就摆在眼前。
“猪窝里没食猪咬猪。”这句话虽粗,但道理还是有的。冯娟常常情绪失控,发脾气,都是现实逼的,她心里再有劲依然还是个女人,她的肩膀太嫩了,该挑的都已经挑了,挑不动的,当然得指望男人来挑。而万林呢?作为家庭的顶梁柱却一直立不起身子,在这种情况下,冯娟除了发脾气,她还能怎样?
万林紧闭双目躺了很久,直到思路变清晰了他才努力翻起身来。他跑到卫生间,用凉水将脖子以上的部分狠狠地浇了一遍,才算重新又回到了现实。他不再怨恨冯娟,甚至第一次真心感觉对不起她。接下来,他仿佛又一次听
到了那些手术器械在叮当作响,那些金属的撞击声还和前几次一样,让他的心一阵阵撕扯着疼。他不知道冯娟最终选择了哪一种手术,即便是无痛人流,可怜的她顶多是在这些可怕的响声中睡去,任凭别人在下面恣意操作她却浑然不知。一想到这些,他就心疼到无以复加。这时候,冯娟一只手支撑着腰部,踉跄着向这边走来,到妇科门口时还不由得往前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她赶紧用另一只手扶住门框,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来到万林跟前。这时候万林鼻子一酸,两行来自心底的泪水便扑簌簌地往外涌。
冯娟仍有一股憋满胸腹的怨气卡在嗓子眼里,掂量着发还是不发,想到万林先前昏厥的一幕,她还要视情况而定。当看到他泪流满面的时候,冯娟的心便立马软了下来,她坐在男人身旁,捋了捋他额头上因缺钙而微黄的头发,叹一声气说:“咱回吧。”
夫妻俩相扶着往回走,下楼的时候,万林也在暗下决心,必须做男人,就算苦死累死,那也是为家庭献身,为男人的尊严而奋斗,总比憋屈死强。他打算尽快出去工作。还有,就这种烂地方,他宁愿当太监,也不再光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