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瓦河地区遍布了各式的城堡,最动人的是香波堡和舍农索堡。前者是意大利人达·芬奇设计的,形态奇异神奥,为先前所未料到。达·芬奇晚年受罗马教皇迫害,为弗朗索瓦一世所招,在此设计了香波堡的图案。他死后,这座神奇的城堡才得以建筑起来。达·芬奇还带来了自己的得意之作《蒙娜丽莎》,弗朗索瓦一世用重金买下了它,使得法国拥有了这样一笔耀世的财富。一个国王,将城外的艺术家为我所用,奢侈自不用说,连带也保留了文化。所谓文明者,有时不过贵族贪婪的一闪。因为它远离乡野,有高傲的追求,于是便与精神王国相连,记下了超世的痕迹。这一点西方如此,东方也是如此的。
舍农索堡建立在一条大河上,它诞生于13世纪。据小朱介绍,是国王亨利献给比自己大二十岁的情人戴安娜的,这个城堡是我所见的旧遗址里印象最深的一个。法国贵族很会享受,用尽了办法装点自己的家园。整个建筑充满了阴柔之美,很人性化又幽玄多致。西方神话与童话的影子,于此皆能找到。河水潺潺,古堡悠悠。诗人们如果至此,不大发诗兴才怪呢。
夜里,几经周折才到达了一座城堡旅馆。整个氛围是古雅的,自己仿佛回到了15世纪。我们吃了一顿法国大餐,汪老说的鹅肝大家也领略到了。奇怪的是我竟习惯了喝红葡萄酒,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人真是不可思议的。早晨还在法国南部,现在已休息于法国东北部的卢瓦河畔了。人在时空交错之中,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那是快意的。对于我这样古板生活惯了的人而言,已经够眼乱的了。
给玉琦几次打电话,线路不通,不知家中怎样了。玉琦是会喜欢卢瓦河畔的城堡的。可惜一般国人来不到这样的地方,我们一行人是沾了文物工作者的光。由此而想,董保华曾说我们是“富有的赤贫阶层”,那是对的。我将把这里的情形认真记录一下,去告诉给国内的亲友,让人们知道曾经有过的另一类的生活。
10
河谷、牧场、吉普赛宿地、海盗城……几天来看到的都是乡野间的法兰西。几乎每一条河都是清的,草地绿得要流油,乡间的小镇与牧舍,都不像中国农村那么破旧。房先生说这里有真原的、纯粹的法兰西性格。这是真实的法国,不像巴黎有些杂色了。在这个国家,要看民族的本色,大概要到乡下,感谢文物局的友人选择了这样一条路线,在巴黎,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到这里的风貌的。
抵达圣米歇尔山时,见到山上有一座修道院,面对着英吉利海峡。修道院十分壮观,高高耸立的尖顶直指苍天,孤零零地立在海岛上。据说修道院是根据一个什么王的梦中所见而创造的,规格庞大,象气迭出,系世界八大景观之一。拿破仑时代,这里是关押犯人的地方,“二战”期间又是战场,其堡垒之坚为战争胜利立了汗马功劳。修道院里阴冷得很,九曲十八折,气氛有点压抑。走在其间,想象当年诸多犯人囚禁于此,恐怖的一面有点窒息。在接近上帝的地方,把房间搞得如此森凉,有点不可思议。忽记起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运动,就是为了去掉旧天主教过分压迫人性的一面吧?我不喜欢教堂中空寂的房间,倒是其外部形貌有点俊美,让人神情愉悦。我对宗教的看法,向来就是这样矛盾的。在国内去寺庙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感觉。
圣马洛海盗城是下午参观的景点,它是17世纪法国著名的港口,系海盗出没的地方,现在这里只留下了一些旧式建筑,店铺林立,可看的旧迹不是太多。大西洋海水涌动着,风很大,有点凉。天空下着零星的冷雨,吹得让人缩回头来,远处有帆舯点点,是帆船爱好者在那里嬉戏。悠闲的人们与这古城的历史似乎毫无关系了。
在海盗旧城的对面有一个赌场。房先生问大家是不是愿看看,没有人响应,遂驱车赶到旅店,一天的行程就这样结束了。
夜里又住在城堡里。远远地望去,神秘地隐在丛林中。这是圣马洛城边的幽静之地,是17世纪一个王公的住地。我在电影《蝴蝶梦》中看过类似的建筑,内中十分豪华,房间布局有宫殿气。晚上的餐厅很讲究,过去贵族用餐的环境再现了出来。服务员是个漂亮的女士,见我们来自中国,十分新奇。这里是很少见到中国人的。她讲自己喜欢《少林寺》,成龙的影片也看过不少,印象很深。她还知道中国功夫。法国百姓对中国了解有限,只有几部电影影响了他们。但那渠道太少,丰富的中国他们并不知道多少,人类的互不相通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情,民族与民族间的交往,有着漫长的道路的。
昨天夜里在图尔的城堡住宿时,店主就惊奇地看着大家。我们告辞的时候,那女主人说了许多夸赞的话。她从未在这里遇过那么多中国人,且又居住于此,新鲜感很浓。我这才觉得,其实一般的法国人,对我们东方这个古老的民族,还是太陌生了。
11
诺曼底地区的诱惑力在我这是长久的。中学时代我便知道它的名字。赶到“二战”时期盟军登陆时,被美军士兵的墓地震撼了。那么神圣广大的墓群,洁白的墓碑写着一个个将士的名字。九千八百余死难者长眠于此。墓地上空高高飘动着美国国旗。房先生让大家小声一点,不要惊动这儿的灵魂。有几个美国人在寻找烈士的名字,一些墓旁还放着鲜花,也许是逝者后代来此祭奠的。墓地是一片绿地,草长得很好,还有园丁在护理着它们。旁边便是茫茫的大海,这是大西洋的一隅,当年盟军就是于此登陆,一举占领了该地,从此德军一败再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局势彻底被扭转了过来。
一批异国的将士,把忠骨埋于此地,换来了六十年的和平。美国现在敢于在欧洲人面前横行,大概赖于这一类的资本。战后的世界格局,是美国为主的西方人确立的。他们也自认为应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从这里缓缓走过时,我想了许多。一个恶人出现的时候,将有多少善人为之耗神,甚至丧命,世界需要一种秩序,善人的力量一旦聚集起来,才有可能顶住一点点的逆流。然而人类为此付出了过多代价。烈士们的血写着人间的悲苦。但是一般的百姓大抵将这些忘记了。
这个地方叫奥马哈(Omaha),地势不高,海水日夜喧闹着。海面很开阔,沿岸绿草青青,丛林茫茫。我在一部什么电影里,看过登陆的片段。士兵的死,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此次欧洲之行的一个重要收获是,懂得了国与国的利害冲突,以及北约存在的理由。繁荣富裕的欧洲人没有忘记历史的噩梦。美丽与幸福常常是脆弱的存在,它需要一种钢铁般的力量保护着,当需要流血的时候,要么毁灭,要么再生,西方如此,东方也是如此的。
13时左右,我们赶到了象鼻山。海风习习,两座仿佛大象鼻子的小山遥遥相对排列在海岸线上,莫奈在作品里不止一次地描绘过它。面对海天之际,人显得十分渺小。在自然之间,我们不过一个暂瞬的存在,但海却是久久存活的。想到云要过去,雨要过去,内心不禁有些茫然。但也渐渐增强了一丝信念:人间万事如流水,功名利禄多尘烟,前人对此已有过描述,我不过暗与古人重合罢了。
车上大家时而唱歌,时而聊天,房先生不断讲法国人的故事,比如他们如何不会数钱,出租车定时管理,对付假警察的办法,自己女儿如何读书。再如他十分反感中东一些偷渡者以及东欧流氓,这些给法国人带来了多少麻烦等。在国际化的国度里,有这些现象是正常的。但在乡下,我们看不到那些麻烦,乡下保留了这个民族的古朴的遗风,所以我暗自庆幸,这几日一直在乡间奔跑,对这个国度的印象立体化了。
晚上六时抵达巴黎,七时半到一家中国餐馆,大使馆公使刘燊随宋经纬设宴为大家洗尘,席间谈得很好,又像回到了家中一般。
12
姚蒙一大早来到旅馆,与众寒暄后,率大家前往郊外枫舟白露地区。先抵达巴比松画派的小街,游米勒等人的故居,很有情调。后到枫舟白露古堡,一一参观各式建筑,拿破仑等帝王的居室富丽豪华,其状远胜于凡尔赛宫。这个城堡建于1137年之前,系路易六世国王狩猎休息地。后来弗朗索瓦一世从1582年起开始扩建,亨利二世与三世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修缮,至路易十四、十五、十六及拿破仑一世、二世、三世递次增色,形成各种不同风貌的皇家风格。温和柔美,金碧辉煌。
帝王气之外,又带人文的韵律。汪老叹道:这个地方,让大家的行旅达到了高潮。众人在姚蒙的指点下,又看了英、法各类园林。蓝天、绿地、清水,画面之美与艺术家的作品是不分伯仲的。
中午匆忙赶回巴黎,遇堵车。姚蒙一路讲述巴黎的情况,如数家珍。姚氏高高的个子,戴着眼镜,现为《欧洲时报》记者。他1982年从上海师大赴法做访问学者,现在留在了那里。其谈吐很有学者风度,不像一般的导游(他除了记者职业外,还兼做旅行社经理)那么平板。这样的人在国内也许早成了教授之类的人物,然而在巴黎只能兼做这类杂活。中国人到了欧洲,要融入那个社会很是不易。不过他们对国人倒有不小的贡献。这些年北京学界与政界要员来访,都离不开姚蒙这类人物的帮助。他们有时的作用,非大使馆里的工作人员可以相比的。
为大家开车的房先生是个忠厚能干的台湾人。他没有一般读书人的气质,和普通的中国人没有什么区别。但做事果敢、坚毅,车子一直保持着干净的形象。他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说话时透露着中国人的豪气。他说碰见坏人时,自己有对付的办法,用喷气喷敌人,或报警,等等。有一年在比利时遇见小贼,他动手逮住了对方,一时让当场华人士气大振。西欧的小贼一般都怕死,中国人发起脾气来也是吓人的。我由此暗忖:在马赛那一天,如果房先生在场,大概不会发生那一幕悲剧。
在这个国度生存,要留心和慎重。华人要扎根于此,是需一种智慧的。
在“川外川”的饭庄,中国文化交流中心的侯湘华女士为大家设宴饯行。这是第二次在此用餐了。席间交谈的多是展览之事。餐后我们去了这个中心,看了其中的展览。文化交流中心很有气魄,用一亿多元在此购置了房产。此房就在大都会博物馆旁,地段甚好。我和侯女士说,希望以后能在这里有鲁迅展,她对此表示了很大的兴趣。
就要告别巴黎返回祖国了。坐车穿过塞纳河大桥,从凯旋门旁驶过时,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不敢说了解了法兰西,对它的一切都是直观的,零碎的,但十二天的旅行对我的刺激很大,让我想了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对这个地球村有了新的感受。西方与东方是不同的,但彼此又有着交叉的思想。我会慢慢消化这一切,让这记忆沉到我精神的里面。待到它发酵、蒸腾的时候,说不定会修正我呼吸的方式。
2003年4月6日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