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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凤随鸦中(第2页)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某些时候,北堂岑确实能理解边峦对齐寅——毋宁说,是对‘礼’的抵触。正是这些居住在京师王城,用厚重的金砖与权柄垒就高墙的贵胄,强迫人们浸入世流,硬把鱼肉分出三六九等。可是那些布棋的方略、博弈的规则、入局的资格无论如何都不必要同她们说,因为她们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见识过残肢差互的修罗战场和攀附在浑浊眼球上的飞蝇,哪怕此人再是武德充沛、寒暑不惧,也会就此陷于邪摧六经,痛贯八脉的炼狱之中。百病彼此侵轧,挥刀如燃命火,经脉骨血尽凋敝,飞鸿踏雪泥。

这种时候,还要她们登台唱什么大戏呢?

边峦说,当时他认为很可笑,经历过九死一生之后,他居然坐在一间挺像样的房子里,陪着贵胄公子过家家,假扮他姎妇的前夫。边峦觉得自己装模作样、正经八百的,简直像个人一样,所以乐出来了,乐着乐着又很有些着恼,对齐寅口吐恶言,说‘你趁早省了这份心,爱干嘛干嘛去吧。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一样。’

确实不一样,齐寅的命挺好的,顺风顺水,让人羡慕。北堂岑没有深究边峦的弦外之音,只是让他不要苛责齐寅。都多大的人了,比人家年长七岁,挤兑得人家直哭,这像话吗?回头上朝时候看见他表姐和他娘,怎么交代?良心上根本过不去。若实在不喜欢他,懒得寒暄,不理睬就得了,这样的话还能为自己辩解,说只是性格内向,不是没有礼貌。

“仆知道的。那天仆家确也有点委屈,但后来想想,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如此骄矜。边先生还未能适应京师的生活,又实在真心爱重侯姎。原也是我占了他的,仆家对此百口莫辩,只盼着日久天长,能向边先生证明,仆与他,想要侍奉侯姎的心是一样的。”

齐寅的语气听着简直像真心的一样,分明受了边峦的气,还将他捧得高高的。为了加入这个家,更是屡次三番交递投名状,见缝插针地向她表忠心。真不愧是京师上都,天女脚下,连男子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快有点儿朝堂上那帮权臣你施以暗箭,我报以明枪的意味了。“你不同他计较,我已很欣慰,人世多错迕,一些既已发生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北堂岑瞥了齐寅一眼,脸上露出些笑意,倒不像边峦那样觉得自己受到冒犯,只是无所谓地扬了扬眉稍,对此不置可否,转而挑开车帘观赏街景。

街市繁华,人潮熙攘,真好。不管欣赏多少回,北堂岑都感到震撼心灵:平凡者的平凡振聋发聩。

岁月如此汹涌、江湖如此澎湃、人间如此浩渺,多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正大光明、昂首挺胸地活在世间,穷尽一生也不曾触碰过刀兵,更别提夺去她人的性命。这不奇怪,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意义,重量绝非等而下之,所有人都应有充分的理由活着,好好活着,在星辰澌泯之前拥抱尘世的幸福。只因大地有载物之厚;只因上天有好生之德。

除却震撼以外,更有种回天乏术的无力攫住北堂岑的心志。在从军之前,她们之中又有谁不是庸庸碌碌的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育女养儿,牧牛放马,平静地享受生命,像接受创口一样接受自己,庸常的生活之中亦有生趣长存——可上天既然有好生之德,却为何没有留出哪怕一线生机给她的双亲、同袍与儿男?余生未几而险倾,九死之症候如罗如网。

身上的衣料倏忽一动,是被人不小心压住。北堂岑放下车帘,回身时望见齐寅正专注地顺着她的目光往外观瞧,想知道她在看什么。光影悉数掠过眼瞳,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齐寅侧过脑袋与她对视,神情懵懂,对危险浑然不觉。

脉象微弱空泛,筋骨柔如草茎。北堂岑伸出手,思忖片刻,最终选择迭起双指,贴上齐寅的脖颈,蹭了蹭。她不敢用沾满鲜血的掌心触碰这样羸弱而纤细的肢体,早已数不清的命火如流沙般过于她的指隙,她从很早之前就习于跟人保持距离了。

尽管能够理解边峦,北堂岑却并不赞同。她觉得齐寅很好,乖乖的,傻傻的,胆子小小的,成日不知道想什么,在乎的也只是她们眼中细枝末节的事,施尽解数、不遗余力地扮好陛下分配给他的角色,在自己的位置上认真生活。这恰恰是未经沉痛、不受加害的表现,为什么要讨厌他呢?在阵前奋力搏杀,肉薄骨并,难道不就是为了让苦难的含义离世人远去么?

众生无辜,不应苛责,像齐寅这样柔弱的生命闲为自在,寿补蹉跎,心堂总也还是干爽的;而她浑身透湿,腥风血雨兜头盖脸,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国土数乱,灾害频起;多诸衰恼,怖惧逼绕;地狱无间,她当先入;向里向外,逢祖杀祖;忧悒尽除,悲恋俱忘;悉得受乐,俱同生讫;罪苦众生,始得解脱。

创造一个没有外部威胁的盛世,手足相抵,生死与共,以血肉之躯阻挡一切兵厄。她是认同陛下的。

“直呼全名不大礼貌,以姓相称乏于尊重,你有表字么?”北堂岑收回手。

“嗯。”齐寅点头。关内侯的动作轻微,嫌于暧昧,让他感觉痒痒的,此刻故而脸色微红,窘迫不安,很是可爱,说“仆家表字锡林。”

当时看胎象,觉得是个千金,兰芳卿娘遂为他取名齐姜,谓之生者尤良,通达神明。结果生下来是个男孩儿,无奈便择取了‘锡林’作为表字。《地镜》中记载勘矿之法,山上有葱,下有银;山上有姜,下有铜锡;山有宝玉,木旁枝下垂,谓之宝苗。既已有了锡林,又何愁生不出小姜?

“锡林。”北堂岑喃喃了两遍,点头。她能看出来,比起朝夕相处的父亲,锡林更眷恋母亲,提起表字,眉眼中全然是孺慕之情。兰芳卿娘的家庭内嫌雪深厚,那函谷郡公确也不好相与,行事做派是将母亲、姊妹作为人上人的恶习学了个十足,北堂岑实在不愿跟他打交道。

听说陛下奏请庄宗禅位的那天,是函谷郡公帮助自己这二姊取得了后宫的控制权。他召见北宫守将等夫婿儿男,谓曰‘皇姊逐君侧之恶人,城中人荒马乱,吾妇杳无音信,倘若罹此大难,吾家荡然不复矣。汝等不过吾旧时宫仆尔,吾将相随九泉,汝等岂宜有妇?’遂杀校尉数十,大开城门,将他二姊迎进北宫——彼时的齐兰芳正在府上听着曲儿、叼着青团养胎,她临盆在即,一早起来,看见街上都是亲王府兵,便晓得她这好夫婿实在雷厉风行,什么该惹的、不该惹的祸统统都惹了。反正她也无所谓,肚里揣个孩子在鬼门关前徘徊八个月,还差留个‘到此一游’的题跋吗?

好在姐弟情深,经过此事,陛下仍然十分疼爱函谷郡公,愿意提携他。他既是男子,便重用他的妇家,给他的儿子挑个立下了军功、掌握着事权的姎妇,凡事也好商量。正因得到的是宠信与嘉奖,郡公才会滋生出热望和野心。北堂岑又不傻,将军饮马强摁头,不喝也得呛两口,郡公的心野不野跟她何干?天下都是人姐姐的,与其为难锡林,逼迫得他摧眉折腰、愁容满面,倒还不如她自己识相。陛下也教过她,御下之道,一是同甘共苦,二是想人所想。待下属尚且如此,何况夫侍呢?

“回了趟家,见了母父,锡林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关内侯突如其来的发问让齐寅一怔。倒不是他有什么话要说,而是他父亲有话要他对关内侯说。在齐寅的理解中,侯姎割了产业给他,他是该回馈侯姎的,即便在物质上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侯姎最近心结沉重,他总该努努力,不说为侯姎排忧解难,让侯姎心情愉快些也是好的。父亲却让他向侯姎伸手,为他许家的表亲姊妹要个一官半职——说实话,这不丢人,男子嘛,配作人夫都是如此的。依傍着家主,靠自己的荣宠让姎妇爱屋及乌,提携亲族姊妹,标榜门楣。这是男子的分内之事与求存之道,是男子的事业。可问题就在于侯姎不喜欢他,至今也不曾在他屋里过夜,他甚至都仍是公子之身,还不是相公。

见锡林不说话,北堂岑揉了揉额角,试探着问道“姑嫜…也没有嘛?”

“侯姎。”齐寅实在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心血凸凸上涌,不安极了。车厢内的空间狭小,齐寅委身跪地,放低姿态,扶着北堂岑的腿面,仰脸瞧着她。“我就是问问。”北堂岑合上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安抚道“有些事虽是借你的口跟我说,但实际上同你我都没有关系,何必藏着掖着。”

齐寅思忖片刻,徐徐道“入府以来诸事散乱,仆家未能替侯姎分忧,实在自惭形秽。侯姎问了,仆虽不懂什么意思,但也斗胆一说。”他实在觉得没脸,于是别开眼睫,低声道“仆在许家行二的表姑母,膝下有一女珏娘……”

“司牧麾下有内外坊监使,收马粪积钱,俸入最优,而今正缺一个副判官。这是肥差,我可以保她。”北堂岑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好像是早已绸缪好了,只等他开口一般,齐寅讶于侯姎的爽快,连个谢字都忘说。

方才父亲将此事交付他,他觉得这实在难于登天,且不说能不能办好,什么时候办都是个问题,若非这几天搬大营,平日他压根儿见不到侯姎。而且珏娘实在不是个知道上进的,她家世富贵,父亲纵容溺爱,养得性情奢侈,风流自喜,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胆小怕事’竟也是她的可取之处了。齐寅想要推辞,却被父亲严辞指责,姐夫亦低头求他,说只略试一试便好,谋事在人,成与不成都没关系,他最终也只能应下。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齐寅目光中难以置信的神色逐渐退去,依恋和仰慕便浸染他的瞳仁。恍惚之中,齐寅生出一股错觉,就好像只要有侯姎在,什么风风雨雨,都不会浇落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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