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寄岚不好说什么,变成了一截木头,眼看着盛实安跟一行人慢吞吞下缓缓的山坡到渡口去,也只好闭嘴回楼上。
正巧令从雪也来阳台上抽烟,郑寄岚往圈椅里一靠,跟令老板说几句虚虚实实的淡话。霸占阳台栏杆的陈嘉扬又点了根烟,烟味呛人,文小蓝近不敢近远不敢远,在一旁替他捧烟灰缸,陈嘉扬出着神掸烟灰,掸完了才发现烟灰缸在人手里,不好不表示,客套问了一句:“还想吃什么?”
这位大人物不怎么说话,偶尔见几次,进门就有随从递上礼物,礼物越送越大,生怕北平城里有人不知道这事,至于他自己,要不是在心不在焉地听戏,就是把她晾在一边跟人谈事,满脸写着不愉快,让文小蓝半句话都不敢插。今天他似乎心情大好,破天荒地跟她说了两句话,但她没什么想吃的东西,刚才想出一句“煎饼果子”已经是绞尽脑汁,现在脸都憋红了,也只好说:“……没了,谢谢陈先生。”
陈嘉扬头也不点一下,走神地听完,又继续抽烟。半支烟抽完,保镖上楼来,悄没声地耳语:“安小姐要您送她回去。”
陈嘉扬一挑眉毛,“她没腿?让她怎么来的就怎么回。”
文小蓝埋着头不敢抬,令从雪竖着耳朵听,听完了,玩味地挑唇一笑。保镖下去复述一番,又上来,声音更低,“安小姐说,要下雨了,她没带司机也没带车来,还是要您送。”
陈嘉扬望天不耐烦了半秒,把剩下的半支烟往烟灰缸里一摁,抬腿就踹郑寄岚,“烦不烦?早就叫你给她买台车!”
什么时候叫过?盛实安连喝水都恨不得要人喂,指望她动手开车?
但盛实安来都来了,今天不伺候,谁知道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郑寄岚忍气吞声,望着天花板瞎编,“……这不是在等新款?下个月就到。”
陈嘉扬冷哼一声,拿起外套往肩上一甩,插兜下楼。盛实安在渡口辞别众人,又折回来,此时一个人等在大树下,手里捏着片红叶梗,仰着头看白塔上飞旋的白鸽,此处鸽子肥得令人瞠目,圆滚滚的几乎要滚下去,她看得兴致勃勃,想象北海变成一锅老火靓汤,汤中翻滚鲜美柔嫩的鸽子肉,想得入迷,都没发觉陈嘉扬风风火火下来了,还是他在她发顶一拧,叫她抬头,她才反应过来,“……嗯?”
陈嘉扬劈头盖脸把她一顿骂,“嗯什么嗯?不是你要人送?”
她转着红叶梗“哦”了一声,咽了口口水,“是我。”
陈嘉扬继续骂:“哦什么哦?车又不在这儿,动腿走!”
盛实安抬脚跟他走,两人一前一后,在枯叶道上踩出一片窸窣。令从雪眼睛都要看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下个屁雨?只知道荔山公馆这位把金之瑜玩得团团转,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漂亮,但谁知道手段这么低?
她再看一眼文小蓝,火气腾得更高,新进的红角儿长得比她令老板还标致三分,陈嘉扬看都不看,反倒是那小丫头勾勾手指头他就走,小丫头睁眼说瞎话把事儿办成这样,他还要送台车?
令从雪跟了金之瑜三年,玉石行头捞了不老少,琳琅满目一柜子,实则都是金家库房里藏的旧宝贝,知道他家里四房姨太太不好对付,如此也罢,于是忍了,谁知去年金之瑜又开始捧陶映薇,出手阔绰,满城风雨,她更觉不满,本就满肚子恶气,看了陈嘉扬养女人的出手做派,哪里能忍?当夜就把金之瑜踢开,吊着凤眼问:“你送我什么?”
这都是后话。这日陈嘉扬和盛实安等到船,悠悠渡上岸,步行许久到公园门口,发觉去买煎饼果子的司机似乎在杨梅竹斜街迷了路,这么久都没回来。
盛实安站得脚酸,看路边歇脚的一溜黄包车,看得心动不已,眨巴着眼睛问他:“你带钱了吗?”
盛实安从前总坐黄包车满世界转着找吃的,陈嘉扬直觉不想坐这小丫头坐的玩意,还想等司机,“没带。”
盛实安慢悠悠地说:“哦,那只好到家再叫阿柠拿钱了。”
事已至此,陈嘉扬不愿多说,抱着手臂跟她坐上黄包车,拉车的半大小子听了盛实安开价,痛快淋漓地喊一声“好嘞”,拔足狂奔,快得风驰电掣,叫人怀疑那两条腿烧煤油。车上的人因此被惯性摆弄贴紧,旗袍和西装下的大腿根贴在一处,滚烫的,柔软的,带着熟悉的弧度,在他掌心里一节节伸长的曲线,从小少女长成少女,从盛家的盛实安、红香楼的盛实安长成他的盛实安。
雨竟真的下起来了,秋季总是无常,黄尘漫天的北平城在突如其来的无常雨中清晰起来,天幕高悬,雨幕高悬,车夫拉下雨罩,将乘客笼在逼仄昏暗中,陈嘉扬突然转头看向身旁,盛实安迟钝地抬头看他,满脸懵懂无知,末了等他再看向前方,才轻轻地叫:“陈嘉扬。”
他应一声,表示自己听得到,听得懂。盛实安说:“上次,那天晚上。那不是我想说的。”
他依旧不言不语,不能言,不能语,恍若一名跪听神谕的穷困潦倒倒霉信女,在擂鼓的心跳中捕捉盛实安吐出的每个字。她说:“我原本想问,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他到底喜欢谁?她在图书馆里撑着下巴看窗外红脸牵手的校园恋人的时候,她看他在濠濮间露台上假惺惺地听文小蓝说话的时候,她坐在跟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的自行车后、小心地只抓住车座的时候,以及她在那天滴水的屋檐下回头看到他怒火中烧的时候,那些分分秒秒里她在想什么?
模糊晦暗的思维每秒千万缕在大脑中逡巡,盛实安说不清亦记不清,只记得他冷声叫陈轲放手的时候自己心尖一麻,电光火石亮彻脑海。她是松垮的契约,漂亮的累赘,因此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然而脑海中除此之外的漫山遍野都灰下去,久远一点,她记得自己在金鱼胡同的黄昏里点过头,记得自己抱着一盆草进门,嗅到他身上特有的干净肥皂味时眼圈竟然发酸,记得自己曾在夏夜里飞奔去胡同口,被他揉一揉软得没有主心骨的头发。
车子转过大弯,盛实安要撞上车架,陈嘉扬蓦地伸手把她的脑袋挡在手心,而盛实安被拐上大路的车子猛然一甩,结结实实撞进他胸口。
这是他的盛实安。愣头泼辣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为了想听他一句话兜大圈子的笨脑袋,不知道其实他比她更笨的小姑娘。
安静足有数秒,陈嘉扬不知这个问题从何而来,细细思量又并不冤枉,因为他没有说过。刚搬家时他曾有次酒后开车走错路回了金鱼胡同,醉醺醺地推开门,灯不亮,水不温,他在黑暗中和衣而卧,满心怨气,因为眼里没活的盛实安总记得倒杯水等他回来,大小姐仅此一点的贤惠构成对他而言偌大北平的全部温存。但是今天怎么没有?冒火的喉咙成了醒酒药,想通盛实安为什么不在,他才知道自己回错了家,于是回山上去,那里有杯温水等着他。
迎来盛实安之前的金鱼胡同是歇脚的暂住地,盛实安不在其中的荔山公馆是铸金的空楼阁,那么盛实安是什么、还能是什么?
可是他没有说过。一向以为心照不宣,今日方知直陈胸臆是社会公德。
陈嘉扬慢慢揉揉她的头,揉到她垂下眼睛,垂下脑袋。愤懑遗憾地,无可奈何地,掺万分之一愧疚凶狠,他说:“我不喜欢你喜欢谁?”
盛实安垂头丧气地靠在他怀里,没抬头,没答话,半晌,他把那颗脑袋抬起来看,吓得麻爪,她竟然在哭,眼泪把小脸都泡红了,被他按在袖口一顿擦,于事无补,妆也擦花了,反而更狼狈,下车进门时阿柠都不敢看——盛实安没在人前掉过眼泪,今天像是被陈嘉扬欺负狠了,但陈嘉扬也是一脸憋屈官司,她谁都惹不起,开了门就跑,生怕被灭口。
陈嘉扬把人弄上楼,放在床边,他蹲在地上看着发愁,自然搞不懂她现在为什么哭,自然清楚跟自己有关,冥思苦想半日,灵光一闪,“这几天委屈?”
盛实安抬脚就往他膝盖上踹,哽咽着骂:“文小蓝?!长得好看了不起?”
陈嘉扬没想到开口就是这句,都忘了躲,被高跟鞋踹上膝关节,“嘶”的一声,皱眉怒骂:“谁有你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