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香楼里响着丝弦笙箫,门廊上满是招摇红灯,香糯脂粉味浓得几乎要从窗棂门户里扑出去。
盛实安被死命折腾了一夜,初次欢好后的身体和头脑都古怪,整夜没睡着,蒙头缩在床角,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被叫做“欢好”,分明痛极了,不欢喜,也不好。
天亮时身边的男人起了身,也嫌熏香味太重,推开窗户,拄着胳膊在窗边就着晨风抽烟,抽完两支,洗了把脸,穿衣要走。盛实安听着动静,想起唐林苑从前跟她说过,卖大腿没什么,卖大腿还让男人占便宜才是真吃亏。唐林苑卖了一辈子,每次都盯着男人的眼睛,理直气壮的,那些男人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她嫖了,十分有滋味,下次还找她。
当然,唐林苑跟她讲这些,不过是想讲讲她是怎么钓到了盛老爷子这条大鱼,提点盛实安,做人不能死要面子,尤其女人。彼时唐林苑春风得意,全没想到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也跟她一样,被起个花名挂在门上,像货品一样贩卖。
盛实安不想吃亏,想看清楚自己第一次睡的男人长什么样,费劲地爬起来,才蹬上鞋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推门出去了,提着外衣搭在肩上,另一手插着兜,一副脚下生风的架势,个子那么高,腿也长,几步就到了楼下。
盛实安追出去,上气不接下气,在楼上喊:“喂!”
那人在楼下回过头,“你谁?”
昨晚盛实安怕得要死,从头哭到尾,喝醉了的男人哪管那么多,她哭得他心烦,把她的红裙子往脸上一蒙,就当看不见。她觉得丢脸,昨晚那么荒唐,却连脸都没看清。
盛实安腿酸,慢慢往下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晨光正好,一束明光照在年轻男人锋芒毕露的脸上,眉毛挑着,眼尾同样飞扬,有三分少年人的跋扈。她突然提起裙子,快步下楼,走近了,看到他右眼下有粒极小极小的痣。
这人她认得。
她愣在当场,回过神来,人已经上车走了。
过了一个月,又是夜里生意兴隆的时候,伙计大老远看见一行人下了轿车走过来,认出为首的那个是和兴帮近来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一时喜出望外地迎出去,“陈哥!”
陈嘉扬带着人走上台阶,廊檐上红灯照亮一张俊脸,映出几分凶悍。
这尊大佛向来请也请不动,上次来还是一个月前,伙计心里一翻,就觉得那个传闻八九不离十,霎时笑堆上脸,“陈哥找缈缈?缈缈姑娘不接客,一直等您呢,我带您上去。”
陈嘉扬身后的郑寄岚差点笑出声。陈嘉扬上个月跟雷三等人喝酒,被雷三摆了一道,席上奉酒的姑娘把寻常黄酒换成了药酒,几壶下肚,陈嘉扬觉得不对,头热目红,鸨母看了那脸色,诚惶诚恐,想起这位大爷爱干净,赶忙把一个刚买来的雏儿洗干净送上去,陈嘉扬折腾了一夜才消了火,清晨醒来就知道不妙,果然刘八爷要他盯紧的人已经跑远了。
雷三是小喽啰,被秦海仁当刀使,要变着花样算计他,没什么大事,不过是麻烦。陈嘉扬素来最烦这些麻烦,没想到一桩完了还有一桩——那位缈缈姑娘陪他睡了一夜,随后不肯接客了。
郑寄岚跟他上楼,低声问:“你真说要娶她了?”
陈嘉扬正在火头上,抬脚就踹。郑寄岚笑得前仰后合,“你待会脾气好点,没准你那天真说了呢?反正我在床上什么话都肯说。”
郑寄岚睡的是温柔乡,陈嘉扬睡的这位纯属碰瓷。他蹬开门,“你就是缈缈?”
才晚上十点,那小姑娘像是已经困了,正窝在床里打盹,揉着眼睛,还搞不清状况,迷迷糊糊地说:“什么?我不是啊。”
陈嘉扬吼:“骗谁?这他娘的牌子上写着呢!”
小姑娘爬起来,看了眼牌子,又看了眼他,最后说:“我是实安。”
咬字软软糯糯,口音像是南方人,天生会拿腔拿调,让人生不起气,但陈嘉扬气笑了,“我还九安呢。”
盛实安慢慢清醒了,下地站好,告诉他:“我,盛实安。”
那晚红香楼的伙计仿佛有跟她引荐过,说这是时下青帮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说要她好生伺候这位某某,什么爷什么先生的,她都不记得,但她看见他的脸,就记得他叫陈嘉扬。
盛家和陈家从前在上海住一条巷子,唐林苑每次出门去做头发做旗袍,都要路过陈家门口。陈嘉扬小时候调皮,总被父亲罚在院里的大银杏树下跪着背书,妹妹陈嘉安在旁边吃着炒豆子监督他。
唐林苑见状便会牵着盛实安停下来,“陈嘉扬又惹祸了呀?”
陈太太无奈,“又把他爸爸的茶饼拿去请全班同学喝了。你也晓得他爸爸那个样子,抠门得很,他倒好……反正,父子两个,都简直没救了。”
唐林苑笑得花枝乱颤,“我看陈嘉扬好得很,说给我们实安做娃娃亲好了。”
陈太太也笑,弯下腰刮盛实安的鼻头,“那倒好了呀。小实安这么乖,嫁到我们家好不好?正好跟陈嘉安作伴,你们俩可以一块过生日。”
盛家家门显赫,陈太太说:“那怎么敢高攀。”
盛实安是私生女,四岁上才跟着唐林苑进了盛家门。唐林苑耸耸肩,“我要是没嫁进他们盛家,不敢高攀的就是我们实安了。”
起初是玩笑,说着说着就当了真,陈太太允诺要等盛实安长大,不过后来没了后话,因为八年前陈家起了场火,陈嘉扬埋了陈先生,又埋了陈太太和陈嘉安,一声不响地消失了,街坊猜他是去投靠亲戚。盛实安这里也一样火烧油煎风刀霜剑,盛老爷一死,唐林苑也没活几年,盛家太太兄弟们争家产争得不亦乐乎,去年终于一脚踢开了盛实安这个拖油瓶,谁也不记得那场白日梦似的玩笑了。